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四 战城南 07



猴精居然会开口说话。只是这一笑天真又邪魅,看得蔺晨毛骨悚然,竟顾不上分辨他生硬的口音。他的毡帐避水防潮,虽一直不敢生火,却也早早储下了干燥的枯枝以备不时之需。猴精也不见外,快手快脚料理了尸体,又架起火堆。兔子被剥得精光干净,虚张声势地撑成个大字架在火上转着,少年守着守着,终于撑不住了,远远蜷在毡帐一角,小声打起了呼噜。

暖红火舌一下下舔着金黄油亮的兔肉,脂油不时滴下,落入火中“哔剥”炸开几朵火星,赤金色的飞烬在浓黑暗夜里悠悠飘散。蔺晨慢悠悠独享了一顿肥美焦香的烤兔子,回头再看那只猴精,目光便温柔了许多。这半大孩子看着挺面善。双颊被烈酒的后劲冲得通红,睫毛弯长,下颏尖尖,哪怕以蔺公子天下第一苛刻的标准来评判,小猴儿也算得上俊美非常。

只要将太脏太瘦都忽略不计。蔺晨细细打量着熟睡的少年,若有所思。深谷中虽不算酷寒,隆冬却还未尽,小猴儿一身单衣,却毫不怯寒,蔺晨对他的直觉,也更像是野兽而不是人。丛林之中,来去如飞,他对此地应该熟悉得很,然而看他袖中的机关,机巧精绝堪称独步天下,寻常山野少年又怎能拥有?

冬日捕猎不易,可他倏忽来去,猎物到手,更奇的是那兔子身上竟无半点伤痕。不靠陷阱,不用暗器,他是怎么做到的?

蔺晨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袖口。此刻若卓青遥在场,定然会扒开他的衣服看个明白……还好他不是卓青遥。蔺晨打了个呵欠,转开视线。

火堆余烬未灭,放下毡帐,倒也不冷。蔺晨躺在老藤编就吊床上,望月便挨过来蹭他的脸。马儿的肌腱起伏,温暖而健壮,令人心安,不知萧景琰上战场时,也是这样和它相濡以沫的么?蔺晨将侧脸贴上柔顺的马鬃,喃喃道:“你要是睡不着,不妨祈祷祈祷,明日是个晴暖的好天气……”



蔺晨是被生生看醒的。天还没亮,帐内一团漆黑,一绺惨白的月光从毡缝间透入,映着那双野兽一般的眸子灼灼有光。

他酒醒得倒是快。蔺晨一骇坐起,方才记起这是捡的那只猴儿。

“快起来,我带你去找虫子。”

蔺晨挠挠头,想起昨天烤兔子的时候跟他说过灌草一事。


“这山里有一种虫子,冬天躲在地底下,春天又钻出来,爬着爬着就立住生根不动了,一条虫就这么变成了一株草,”蔺晨向少年眨眨眼,一脸神秘,“我打赌你一定没见过。”

猴儿正给剥光的兔子抹盐,头也不抬:“你说的,好像是狼山的渝草。”

渝草是渝人的叫法,灌草也确以渝境狼山的雪域高原所产为最上品。蔺晨一愣。

“你是来找渝草的?”

少年抬眼,目光炯炯。蔺晨大方点头。

“你是渝医?”

蔺晨又愣了:“我……”

“梁人用草不用虫。他们不会这么早进山采药。”

蔺晨摸着鼻子干笑。

“你……也是渝人?”

少年不屑地摇头:“渝人很坏。”

蔺晨尴尬地笑:“我也不是……”

“梁人更坏。”

蔺晨张口结舌。蔺公子鲜少有被噎得还不了嘴的时候。

“不过你还不错,”少年忽又一笑,“你遇上我,运气也不错。”

蔺晨只得讪笑。默了一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你呢?你是什么人?”

少年的眼中有火光一炽,只一瞬,又垂目黯然。

“我不能说。”

少年把兔子搁在烤架上,走出毡帐抬头看看雨线如麻的夜空,又耸着鼻子用力深嗅。

“今晚雨会停,明天是个好天,”少年抹了一把脸上滴落的雨水,咧着嘴笑,“你的运气真好。”


那时他没把猴儿的话当真,如今看着帐外的月光,蔺晨却浑身一个激灵。

“走。”

蔺晨一跃下地,猴儿却拉住了他,塞给他一段枯枝做的简便火把。枯枝一端裹着的物事油腻腻一股腥气,看来夜里又有獾猪一类油脂肥腻的动物惨遭了他的毒手。

蔺晨打着火折,燃亮火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入丛林。林间寂静,唯有脚下断枝落叶不时微响。看看手里的明火执仗,再想想连日来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蔺晨觉得好笑。

“你常来这里采药?”

走在前面的少年不答话,只不时蹲下,拿火把照一照古树老根。蔺晨看他对寻药十分老到,又斟酌着试探:“这几天还是太冷。或许,还不到天候……”

少年凑近前,火把在他面上一晃:“口是心非。你不急?”

蔺晨只好讪笑。二人边走边寻,少年又道:“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一种绿叶紫花的小草。叶子是毛绒绒的卵圆形,花很小……渝草常和它相伴而生。”

蔺晨疑道:“渝草和这种野花相伴而生?我怎么从没发现?”

“这紫花的花蜜,是渝草初虫的食物。待初虫长大,蠕行爬走时,紫花也已凋落,你自然不曾留意,”少年顿了顿,续道,“你果然是梁人。”

回想起他给梁人的判语,蔺晨惟有干笑。又听少年认真道:“梁人最坏,是度母娘娘说的。我姐姐却说,有些梁人的心地并不坏,只是比较笨,还常常窝里斗罢了……”

饶是蔺晨多年走南闯北,也辨不明少年的口音来自何方,此时听见“度母娘娘”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心头忽地一跳,忽而福至心灵:“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不答,蔺晨再接再厉:“度母娘娘又是谁?”

少年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度母娘娘就是度母娘娘。姐姐听她的,我也听她的。我们……全都听她的。”

火把早已扔掉,林中晨雾将散,头顶的古树高木之间渐漏下些许天光。这少年的机关身手不凡,于药学一道也颇有钻研,令蔺晨万分好奇他的身世来历。然而无论如何旁敲侧击,他都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耳边溪水淙淙,两人渐行渐低,已走到了幽谷深处。天已大亮,果真是个日光晴暖的好天气,林间一小片空地在阳光下莹莹闪烁,夜雨未干,新萌的娇嫩草叶簇拥着星星点点的淡紫花蕾。

蔺晨疾步上前,蹲下细瞧。少年跟过来,趴在地上看那泥土,又抠了一点送入口中。

蔺晨望着他,满脸期待。少年尝过了土质,“呸”一声吐掉,点头道:“下面有虫蛹。等着。”

此时此刻,除了信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猴儿又上了树,蔺晨也依葫芦画瓢一跃而上,挑了个少年近旁的枝桠,舒舒服服躺下。

这一身轻功慑住了少年,小猴儿兴奋得连连拍手,双眼闪闪发光。蔺晨故作淡然,眯起眼笑:“你袖子里的机关也不差。给我瞧瞧?”

“不行,”少年面露难色,“度母娘娘不许。”

“小气,”蔺晨哼哼,“谁稀罕。昨天夜里你睡得像个死猪,我要真想看,早就把你脱光光看明白了。”

“幸好你没有,”少年认真道,“我身上不仅有机关,还有毒药。你若不小心沾上了,只好该砍左手砍左手,该砍右手砍右手。昨天夜里我睡得像个死猪,没法救你。”

蔺晨语塞。少年又道:“虫蛹今天就会出土,你拿到了就快走吧。丰河谷有二十一个峪口,一定避开东南方向的箭口峪,你要记住。”

丰河谷二十一峪,东南方的箭口峪是直驱洛水原最便捷的通道。蔺晨心头陡跳,坐起身来。

“你不是本地梁人。这个季节往这儿跑,为什么?”

少年咬着下唇,似是犹豫能不能说。蔺晨稳稳神复又躺下,懒懒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是不是?这个鬼地方,我看你比我都熟。”

“那是当然……”少年幽幽叹气,“近三年,每年的冬天我都在这里。可是临到用武之时,我却不巧正出痘疹……”

用武之时。何时是他的用武之时?冬天?蔺晨心念电转,凝眸审视少年那张漂亮的脸,果不其然看见额头和脸颊上有几粒初愈的痘瘢。

今年冬天。

少年低声道:“度母娘娘顾念我,不让我来。可是……梅朵来了。”

这个名字很熟悉。蔺晨眯起眼睛:“梅朵她……现在在哪里?”

“她很好。三天前我见过她……大家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我真羡慕她。”

蔺晨竭力镇定。出痘疹,不能参加某个重要的行动,以免传染他人……为了这个行动,有人已经暗中筹划了至少三年。他们派出的人,一定都如这名少年一般受训经年,谙于地形,熟知天候。不知他们究竟派出了多少这样的人,但听这少年的口气,他们视死亡减员为理所当然……一个恐怖的事实已初现其狰狞轮廓,他只差最后一步。

只待证实。

蔺晨摸出怀里的竹笛,定下心神。他回忆着那支滑族古歌,多年前跟宫羽学的那支古歌,上次听闻,是在高昌王的华殿里。宫羽对她的国家和族人无甚留恋,演绎也华美有余,凄怆不足,而高昌王爱姬的吹奏,却是低回百转,如泣如诉,摄人心魂。

或许正是因这一曲悼国哀音,才令他一口允诺,庇护她仓皇流亡无处寄身的族人们。

笛音在空寂寥落的幽谷深林里悠悠荡开,由悠扬而激越,回环数叠,又渐至幽咽缥缈。如他所愿,这乐声果然拨动了少年的心事,他蹙起眉头,讶异地瞠视蔺晨。

这孩子的确很面熟。幽黑双眸因震惊而睁大,浓重眼睫和微微上翘的唇瓣勾画着与生俱来的魅色。

蔺晨停下了吹奏。

“梅朵是你的孪生妹妹,你的名字是格桑。我答应过你们的姐姐,如果有一天遇到她的一双弟妹,一定尽我所能照顾他们,”回望着少年惊疑难信的眼神,蔺晨柔声道,“格桑,你告诉我,三天前你见到梅朵时,她已经领着燕军走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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