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28



言豫津呆若木鸡。闪闪烁烁向蔺晨处偷瞥了一眼,又支支吾吾对着萧景琰发愣。

“那一年,你的使命不仅令西域诸邦止兵,更要趁势而为,一举控制暗中活动的滑族势力。这一点,本王给你的密信中已特别讲明,”萧景琰转向蔺晨,双眉紧蹙,“难道……你没看到密信?”

言豫津慌忙摇头,愣一愣,又连连点头:“看到了。信是蔺公子亲手交给我的。滑族奸细,也……妥善处置了……”

“妥善处置?”萧景琰紧盯言豫津,一瞬不瞬,“五年前,你在信中也如此说。那么,当时究竟是如何处置的呢?”

列战英亦如萧景琰一般紧盯言豫津,目如鹰隼,沈追满脸疑惑。言豫津几乎要哭出来,求救般望蔺晨:“神、神女姐姐……”

蔺晨眼也不抬,却闲闲斟了杯茶端至萧景琰手边,甚是殷勤体贴。萧景琰视若无睹,神色更冷。

“如此重要的使命,你竟然全盘托与外人?异族兴风作浪挑拨离间,却至今仍逍遥法外。身为大梁使臣,使命未尽,你是如何回京覆命的?”

言豫津垂头嗫嚅着,蔺晨叹了口气,懒懒开腔:“行了,别吓着小孩子。为了这件事,你也生了我几年的闷气,又何必指桑骂槐,把气撒在人家身上。”

萧景琰眼睫微抬,冷冷瞥他。

“那时你刚刚回师湟城,身体还没好转,就急着追查滑族下落。前前后后查了这几年,可有收获?”

蔺晨的语声和暖轻柔,在众人耳畔悠悠荡过,却又是字字讥诮。萧景琰紧抿着唇角,不发一言,列战英却已按捺不住火气:“蔺公子。你既知道滑族余孽的去向,为何瞒着殿下?”

蔺晨挥开折扇摇得悠哉,对列战英的横眉怒目恍如不见。

“你家殿下从没问过我,瞒从何来?”

“我问你,你就肯说么?”

面前的双瞳幽黑,如无波之深潭。蔺晨揉了揉眉心,叹道:“我说了,你肯饶他们的性命么?”

萧景琰扭开脸,一声冷哼。列战英怒道:“蔺公子,你到底站在哪边?”

蔺晨掷下扇子,给自己斟了杯茶。

“曾经活跃于西域列国的滑族奸细,的确已悉数为我掌控。近年来,列将军派出的探子前仆后继,劳而无功,也足见琅琊阁监控严密,滴水不漏。”

列战英气结。言豫津望望脸色铁青的萧景琰,又望蔺晨,欲言又止。

“本公子是如何将失势的滑族人一网捞尽的,言小侯也是知情人,”蔺晨撅着嘴唇,轻吹杯口的袅袅热气,“当日,慕容沣和萧景睿两头施压,高昌王的宠姬无计可施,只得将她的族人托付于我。她要为他们求一条生路,我既应承了她,当然不能送他们去死。殿下若肯网开一面,蔺某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滑族余孽,本王定要斩尽杀绝,杜绝遗患。你不提,我不问,你不帮忙,我不强求。可你若要从中作梗,休怪本王刀剑无眼。”

萧景琰声如霜凝。蔺晨却不以为意,拢起他的手收在自己袖中,又摇头一叹。

“你要赶尽杀绝,我又哪敢护着他们。可是景琰,你可曾想过,林帅屠灭滑国,建下如此盖世奇功,令今上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才落得最后的惨淡收场?平心而论,是先有林帅灭滑,后才有滑族推动赤焰案。滑族人或许手段阴毒,可他们的复国之心却无可厚非……”

“住口!”

萧景琰怒极,欲将蔺晨一把推开,却被他紧紧扣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穷寇莫追。眼下滑族在西域和北庭都没了容身之地,有我暗中援手,他们方能隐姓埋名,保全性命。滑族幸存者本已寥寥,他们自知复国无望,已然安分守己自谋生计,若是赶尽杀绝,反倒会逼得他们戮力一心,斗个鱼死网破。小侯爷,你说是不是?”

言豫津自然点头不迭。沈追旁观许久,见萧景琰脸色无丝毫和缓的迹象,也沉吟着开言:“殿下,蔺公子说得不错。滑族已在梁燕两面树敌,蔺公子于其走投无路之际仗义援手,必有他的良苦用心。且不知蔺公子监视滑族多年,可曾得到有关夏江的蛛丝马迹呢?”

蔺晨定定望了沈追片刻,忽而一笑。

“蔺某的一点小算盘,从来也瞒不过沈大人。可惜这几年里,夏江这老狐狸竟从未与他们联系过,不知是我将他们藏得太好,还是这些人在夏江眼中已成弃子。”

蔺晨笑得无奈,颇有几许苦涩的自嘲。萧景琰正恍惚失神,冰冷的手指被他揉搓着,又微红了脸,恨恨道:“你再等几年,等到夏江老死的那天,也就一了百了了。”

蔺晨失笑:“我哪舍得让你等那么久。此次我回琅琊山,见到了夏江的徒儿夏冬。她查探许久,已断定悬镜司内无人知晓子夜离魂的来历,包括她的师兄夏春和夏秋。这或许可以印证我之前得到的消息,子夜离魂并非悬镜司世代相传,而是璇玑公主所制。”

沈追悚然动容:“璇玑公主?她不是已经亡故多年了么?传说她也无子嗣,那解药……”

“璇玑公主虽无子嗣,却有徒儿,”蔺晨朝言豫津点头笑道,“若非赶着回来会小侯爷,我就直接去寻访她的徒弟了。域外滑族虽已为我所控,大梁境内的滑族人,我却所知不多,金陵城中,誉王的红颜知己秦般弱算是一个,当年殿下与沈大人曾经还险些遭她暗算。小侯爷来日回京,还请为殿下多多留意红袖招和誉王的动向。”



言豫津说,梁帝将召萧景琰回京,至迟年底。然而,就在他的车马仪仗浩浩荡荡离开湟城的旬日之后,金陵的快马急诏就送到了靖王府。

萧景琰在王府后园的暖阁中找到了蔺晨。刚刚接过圣谕,一身皇子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蔺晨斜倚在雪白的狐裘厚褥上,从萧景琰发冠上的金簪玉珠一直打量到织金龙纹的绛纱红裳,懒懒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

“恭喜殿下。韬晦日久,终于要振翅高飞,重回中枢了。”

是个秋阳高照的好天气。时近黄昏,天边彤云翻卷,浓如烈焰,灿若云锦。琉璃屋子坦荡通透,推门而入的萧景琰站在一室夕阳之中,那炫目金光似千万道齐齐斜刺而来的匕首利剑,又似淬炼天地的无边烈火,从幽冥延烧至须弥。

蔺晨兀自饮尽杯中酒,扔下酒杯,挑着一个惫懒浅笑斜睨萧景琰。他身边散放着一二十个碧青瓷坛,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眸中薄有醉意。

这暖阁已闲置多时。萧景琰在浮动的尘灰之气里蹲下身来,望入蔺晨微醺的双眼。

“这二十坛梨花白,你打算一个人偷偷喝光么?”

蔺晨喝的酒,是萧景琰初戍湟城那年两人一起在地窖里翻到的。封泥一开,浓烈的酒香熏人欲醉,倒出来却只剩半坛,也不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藏了多少年。两人躲在地窖里,一人抱着一个酒坛嘻嘻哈哈划拳拼酒,萧景琰输一回脱一件衣服,蔺晨输一回讲一桩糗事,喝到兴奋处,该脱不该脱的都脱了,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了,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列战英亲自出马把阖府找遍,衣衫不整宿醉未消的两个人却掩嘴噤声不敢出去,倒像是偷情一般。

也只有那一次。

后来,萧景琰就中了毒。蔺晨便再也不许他沾酒。

实在馋了,蔺晨就哄他劝他,说地窖里那些梨花白还藏得好好的,只等他痊愈,两人再一醉方休。

“一酌百情远,重觞勿忘天,”蔺晨笑嘻嘻一扬酒坛,仰头又灌下一口,“殿下连这宅子都不要了,还在乎区区几坛酒?”

萧景琰的侧脸贴在他膝上,低声道:“父皇在诏书上说,年迈有疾,思子心切。我……不能不回去。”

“他一示弱,你就心软。那我呢?此时此刻,我也病了,你一走我就死,你还走不走?”

蔺晨嗤笑,萧景琰却跳了起来,惊恐万状地捂他的嘴:“不许胡说!”

爽飒西风里,有雁行经过。蔺晨将脸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又怔怔抬头,凝望那一行渐飞渐远消失于天际的灰影。

“早晚都得走,晚走不如早走。走得太晚,莫说坐不上席面,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此去金陵,若能与太子尽释前嫌,上柱国,辅国大将军,就都是殿下的了……”

“我得回去,可是你也知道,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蔺晨的手掌搭在萧景琰肩头,边摩挲边叹息,“我倒是真希望,你能为了这个与太子言和。”

萧景琰胸中一窒,红着眼眶张口欲驳,终于还是将反驳之语咽了下去。

梁帝召他回京,是想趁自己还在世的时候弥合他们兄弟之间的裂痕。萧景宣何等乖觉,为讨父皇欢心,定会做足姿态,以示既往不咎,而萧景琰呢,他将放逐边关多年积聚的实力摆上台面,却是要挑开父皇的旧日疮疤,逼他低头认错,为赤焰平反。

“你执意要回去,那就做个和顺儿子,至少在表面上……”蔺晨搂着萧景琰的腰将他箍进怀里,滚烫浓郁的酒气从后颈一直烙上面颊,“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

萧景琰无言,只安静偎在他怀里任他揉搓。蔺晨货真价实地醉了三五分,一双手磕磕绊绊,却不肯闲着,拔了萧景琰的发簪,将那五珠头冠远远扔开,又剥扯他身上的佩绶和绛袍。待将萧景琰的皇子朝服剥得只剩素纱单衣,他却又放开了他。

看蔺晨斯斯文文坐在一边,萧景琰笑了。手边是他没喝完的半坛梨花白,萧景琰掂起来摇了摇,就着坛口饮了一口。

蔺晨眯起眼睛看他。子夜离魂,只缘相思入骨,相思不可或忘,愁肠不辞倾杯,此毒却最忌酒力催动。璇玑公主或许也曾是伤情之人,方才制出此种缠绵阴损的奇毒,萧景琰曾深受其苦,本该最清楚不过。蔺晨看他饮下第一口,闭目回味了半晌,再睁眼时,眼中已是水光潋滟,双颊也染了红晕。

他捡起蔺晨扔在一边的酒杯。蔺晨独自躲在此地喝闷酒,只携了一壶一杯,萧景琰将酒杯斟满,推到蔺晨面前,又朝他举了举酒坛。

“蔺公子,我先干为敬。”

蔺晨皱起眉头,按住他的酒坛:“不要命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真能醉死在这里,也算是彻底留下,”萧景琰甩开他的手,仰头就是一大口,“……蔺公子,你说是不是?”

酒液顺着他的脖颈蜿蜒下流,将萧景琰的素袍洇湿了一片。蔺晨不再拦他,只沉默着端起了酒杯。

夕照渐褪,夜幕暗垂。或许是太久不曾沾酒,又或许是太想一醉了之,萧景琰醉得很快。

四处散放的夜明珠幽幽亮起,暗夜中,萧景琰的双瞳也莹莹有光。能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不该说的话出口也无益,对面的人已沉默许久,萧景琰将酒坛一把掼下,直指着他的鼻子。

“你第一次跟本王喝酒,就没少占便宜。老实交代,当时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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