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27



列战英黯然垂首。

“战英跟在殿下身边,却疏于防范……战英百死莫赎。”

蔺晨没说话。萧景琰抬手,示意他不必自责,又凝眸望向言豫津。

“是我大意了,低估了谢玉和夏江。战英,你给小侯爷说说当时的情形吧。”

萧景琰语声轻淡,却有掩不去的倦意。

铜壶漏水,滴滴相催,四更了。

一日中最冷的时辰。时序初秋,湟城的深夜霜风凄冷,榻前的火盆里炭红幽微,九微枝烛灯火煌煌,烛泪无言垂落。

一室岑寂,萧景琰半倚着榻上厚实的大迎枕,阖目假寐。列战英滞了一刻,缓缓开言,低沉的话音在室内冷清回响。

“元嘉二十一年四月望日,殿下的大军抵达邠州城下……”

为了给蔺晨联合慕容沣、斡旋西域诸国以足够的时间,萧景琰行军甚是缓慢。途中得到消息,他派出的江湖高手已顺利潜入邠州城中,探过大牢,接近了戚猛。夏江将戚猛关进大牢,亲自接手邠州防务,邠州守军虽为其控制,但这些人毕竟与戚猛并肩作战多年,若主将遭戮,再有人振臂一呼,军中必起哗变。

夏江军功不著。如蔺晨所料,若非逼不得已,他绝不敢贸然拿戚猛开刀。

蔺晨的信鸽从燕境传来讯息,入侵的北燕八部已然受制。失了这支最强大的兵力支撑,滑族和西域的乌合之众皆不足为虑,萧景琰大可放手一搏。

邠州孤城紧闭。萧景琰驻军城外,一面摆开围而不攻的阵势,一面移檄六郡的守城将领,速至他营中待命。他的意图很明确,此令一出,违令不至者,即是夏江同党,将其各个击破,夏江必孤立无援。

这一仗,出乎意料地顺利。钤盖了亲王金印的数封移书快马加急送出,未及五日,河间六郡校尉以上的将领即陆续赶至,齐齐聚首于他的帅帐之内,无一遗漏。大军三面围城,城北留着缺口,城内百姓惶惧,胆大的夤夜翻墙出逃,守军睁只眼闭只眼,偷偷出逃的百姓便越来越多。待到城中十室九空,夏江这才得知,大怒之下,欲斩戚猛于城头。孰料押解途中人犯又被人所劫,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竟然遍寻不获。眼见得大势已去,夏江只得打开城门,迎纳萧景琰的大军。

“夏江做戏,果真做足十分,”列战英咬牙,“他假惺惺开了城门,又暗中埋伏了刀斧手和强弩手,只等我们入彀。”

受降如受敌,身经百战的萧景琰怎会受此蒙蔽。早先潜入城中的谍队早已联系上忠于戚猛的旧部,城门一开,旋即里应外合,将城防控制权一举拿下。然而,夏江本人却凭空消失于乱军之中,踪影全无。

较之于不战而胜,夏江的逃逸似乎不值一哂。萧景琰既是皇子,更是北境军最高统帅,兵临邠州城下,他竟拒而不纳,来日讼于御前,他也甩不脱拥兵反叛的重罪。当夜,六郡众将齐集戚猛府中宴饮庆功,萧景琰只身前往,未披甲,不携剑,当然,也没有带飞流。

这些年来,众将一直听命于夏江,受其节度,是夜赴宴之时,他们未尝不心怀忐忑,唯恐萧景琰清算他们和夏江的旧交,逼索夏江的下落。哪知入席之后,萧景琰向众人举杯为敬,寒暄过座中诸人家乡原籍的物候风土、岁收丰瘠,一一问候了高堂妻儿,又嘉勉众将矢志戍边之艰、弃暗投明之义。酒过三巡,萧景琰更历数众将历年之所建军功,何年何月何地,首虏几何,桩桩件件,丝毫无误。他晏然自若,言笑和柔,只字不提夏江,座中诸人钦服感念之余,又无不心惊肉跳,惕然自省。

说至此处,列战英犹疑着顿下,望向萧景琰。此后发生的种种,皆为当年严守之秘,时至今日,列战英仍不由自主三缄其口,也是习惯使然。

“继续说。你不说,他更要胡思乱想,何况我今日是何情形,也该让侯爷知晓。”

萧景琰眉宇间倦意更甚。蔺晨起身,执了铜箸拨弄火盆里的兽炭,轻声道:“剩下的,我来说吧。戚将军府中的夜宴,是一场鸿门宴。殿下以己度人,对六郡守将逼之以势又示之以诚,只望借弹压夏江的时机凝聚军心,戮力抗敌,却不想被他玩了一手金蝉脱壳。”

“从囚禁戚猛,到赚我们入城,甚至抛出滑族,勾结西域,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圈套。目的就是……谋害殿下……”

忆及当日之事,列战英犹双目冒火,恨意未彻。蔺晨幽幽低叹:“悬镜司的子夜离魂,无色无味,使人中毒于无形。初时尚无知无觉,七日后方才缓慢毒发,剧痛由脏腑而至百骸,一日重过一日,至第四十九日心力耗尽,油尽灯枯而亡……幸好那时他身边有飞流。飞流幼年心脉受损,曾被我强逼着刻苦修习内功,以他的内家修为,当日即瞧出不妥,及时运功化毒,景琰方才能撑到回师湟城。”

言豫津大骇,讷讷道:“如此阴损的毒药……竟然来自悬镜司?悬镜司,到底是干什么的?”

列战英按剑不语,沈追满目忧色,欲言又止。悬镜司查大理寺不便查之案,判御史台不可判之讼,捕刑部不能捕之人。总有一些人,非死不可又不便暴亡,悬镜司作为梁帝的獒犬,自然需要一些特别手段,令他们痛苦而不失体面地离世。

“毒名子夜离魂,便是在深夜子时发作最剧。中毒那夜,景琰豪饮达旦,毒借酒力,遍行全身,彻底拔毒难上加难。这些年来,谢玉一定纳闷那夜究竟得手了没有,却不知,此毒夜夜发作,噬心啮骨之痛夜夜纠缠,无一日安宁……”

蔺晨语声滞涩。夏江设下圈套诱萧景琰远离湟城,必已备下杀着,可纵然他早有预料,布局周密,全力应对,却仍旧不能幸免。

当年纵横西域列国,接连与三十六国订立盟约,大事既毕,言豫津和萧景睿回金陵覆命,不得余暇,也就没能绕道湟城看望萧景琰。返京之后,影影绰绰听闻萧景琰受叛徒暗算,身中奇毒,然而这些年过去,京中听到的消息皆道河西诸郡边防安稳,商贸繁荣,一派蒸蒸日上,倒让言豫津信了萧景琰安然无恙,中毒之说不过是谣传。

“当时尚未回师,按下此事,是为免军心浮动,再生变乱,”言豫津迟疑再三,终于发问,“难道事后……靖王哥哥也不曾彻查下毒之人么?”

“下毒之人并不难查,”列战英语声低沉,“只是殿下不肯追究。”

言豫津蹙眉不解。沈追叹道:“小侯爷,殿下是在戚将军府上中的毒。这让殿下如何追究?”

戚猛素来刚勇且鲁莽,且不提他的嫌疑如何,单单一个大意失察之罪,就足以令他羞愧自尽。而夏江既能下毒于前,焉知有无更阴险的后手?

他可以散播谣言,诬戚猛自施苦肉计诱萧景琰入彀,更可以捏造伪证,构陷夜宴上的任何一名将领。当夜赴宴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靖王中毒之事一旦传开,被别有用心之人借以中伤离间,挑拨北境守将彼此疑忌,攻讦不休,引得人人自危,刚刚聚合的军心一夕之间便会分崩离析。

那时列战英心急如焚,萧景琰的这些顾虑他也是许久之后才明白。飞流每日为萧景琰运功化毒,也催动了潜伏的毒性加速发作,萧景琰整日昏迷,偶有清醒的时刻,皆是一再叮嘱列战英严守秘密,绝不可追查嫌凶,使他中毒之事外泄。此后数月,萧景琰一直未曾露面,便有议论纷纭而起,说他遭人暗算,凶多吉少,然而列战英谨遵军令,一概置若罔闻。众将心照不宣,列战英也调度得宜,待到北境防线部署得滴水不漏之时,那些流言也终于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了。

“夏江虽然藏匿,滑族势力依然可能无处不在。看他们当年炮制赤焰案的手段,我不能不防……”

当日纵有千难万险,此时萧景琰说得却淡然。蔺晨听他声气虚浮,知他一夜未眠,捱到此刻已是勉强,恨不能扛起他扔上床去,却又哪敢造次。

“那……下毒之人,真的就这样白白放过了吗?”

萧景琰闭目不语。列战英看了蔺晨一眼,谨慎开言:“那一年,蔺公子从西域回来,找到当夜席中的一位将军,喝了一夜的酒。过了几天,他就上表解绶请辞,回乡种田了。”

言豫津目瞪口呆:“这也……”

“此人昔年随谢玉平叛有功。当时不曾治他的罪,过后再翻旧账,不但难以服人,更让将士们寒心,”萧景琰面无表情,语声轻缓,“他曾犯下慢军之罪,按律当斩,谢玉抹去了这一笔,兵部也无记录。不知此节,是我的疏忽。”

萧梁本朝军制,军无常帅,将无常兵。军队只知报效圣主,不知主将恩遇,这一点梁帝殊为得意,出身行伍的萧景琰曾经却不以为然——然而正是这湮灭经年的一次徇私舞弊,险些令他死于非命。

言豫津转向蔺晨,一脸呆滞的不能置信:“蔺公子,你就这样放凶手走了?”

蔺晨黯黯无言。萧景琰坐起身摸摸他的脸,轻声叹道:“蔺公子坚信夏江定会再去找他,一直严密监视。可是……没见到夏江现身,被监视的人却在回乡途中失足坠崖而亡。”

唯一的线索也断了。言豫津怔怔望着萧景琰,不知何言以对,他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适才说了,奇毒无解。夏江要我死,怎么会留下解药?若有解药,他必会逼我拿更要紧的东西去换。本王与夏江,既然道不相谋,势不两立,又何必追索解药,徒然露怯。”

言豫津默而垂首,半晌,又不甘心地抬头看蔺晨:“豫津明白了。只是……找不到夏江,这毒就真的解不了了么?”

蔺晨苦笑:“这几年我思来想去,或许亲身试过毒性如何,就找到解毒的医方。奈何他死活不肯……”

“本王说过,你那个馊主意永远也莫要再提,”萧景琰面凝寒霜,又转而面向言豫津,目光如剑,“夏江无处可去,不过是和滑族的丧家之犬混在一处,妄图东山再起。豫津,当年的秘而不宣之事都已原原本本告诉了你,你可否也将滑族余孽的下落坦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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