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24



萧景琰目光一凝。

“你要去西域借兵?”

“不算借兵,”蔺晨将腰刀扔下,伸手倒茶,“能不打的仗,还是不打的好。这一趟,我在高昌王的宠姬身上结结实实下了点本钱,这位将高昌王哄得俯首帖耳的绝色佳人,也是滑族。”

萧景琰睁圆了眼睛。迎着红烛,晶亮幽黑的双瞳里有火苗跳跃。

“从孤苦伶仃的女奴摇身一变为西域最尊贵的女人,心随境迁,她的复国之心未必还那么坚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同时与梁燕为敌是什么下场。”

萧景琰眉心微蹙,疑道:“同时与梁燕为敌?”

蔺晨笑而颔首,在他鼻子上刮了一记:“你的好盟友慕容小王爷,这时候难道不该跟你一个鼻孔出气?”

萧景琰懵懂了一刻,眼睛更亮。

“你打算……”

“火速联合西域三十国,同进同退。这件事做起来虽不难,听上去却太过惊世骇俗,你要韬光养晦,不便出头,慕容沣却正为了博取四部酋长的认可而抓耳挠腮。把这件不世奇功送给他,他一定梦里都要笑醒……”

蔺晨如此繁复的谋划,不仅为解眼前之困局,更是为了他的来日铺路。暗中将慕容沣扶上汗位,巩固同盟,进,可以震慑金陵,退,可以稳据河西。萧景琰沉默片刻,涩然道:“你……打算亲自去北燕送刀,以号令西域?”

“你舍不得我去抛头露面,我当然听你的,所以才要借慕容沣一用,”蔺晨眼风一挑,笑吟吟将斟满的茶水推到萧景琰面前,“这把腰刀,是我诳来拍你马屁的。可我一个奸商,又有前科,你信不过我,所以要请慕容六皇子来鉴定这刀的真假。既然我首鼠两端又唯利是图,没能讨到你的好,调头肯定要向他卖乖,我把这把刀亮给他看,再悄悄告诉他,西域那帮弹丸小国受滑族煽动,打算出兵河西,北燕八部族也牵涉其中,正要稀里糊涂为人作嫁。你说,他会怎么做?”

且不提北燕八部族此举撕毁了梁燕和约,仅凭其为流亡异族所利用这一点,已足以令大可汗震怒。六皇子不出一兵一卒,既令本族八部落迷途知返,又彰显他对西域诸邦的凝聚威慑之力,尽展他的胸襟和手腕,何乐而不为。

萧景琰欲言又止。蔺晨如此筹谋,消弭战乱于无形,自然很好,可是……

蔺晨的折扇轻抵前额,双目幽幽,盯牢了对面的萧景琰。

“殿下还有何顾虑,不妨明言。”

萧景琰深吸了一口气,又悠悠一叹。

“如此……甚好。一路上,你要仔细些。”

蔺晨掷了扇子,凑近前去,一根食指撩起萧景琰的下颏。

“你我之间,有何事不可尽言?还要如此吞吞吐吐?”

萧景琰翻掌反撩,拇指捺上他的脉门。他出手极快,蔺晨毫无防备,手臂一麻,已被他捉着手腕一把挡开。

“如此一来,相当于将侧翼和软肋全然交给了慕容沣。有你从中斡旋,我不怕湟城有失,只是……”萧景琰平视他的双眼,面上神情极淡,“号令西域的主动权,就此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名义上,蔺晨是慕容沣的合伙人兼好朋友。纵然腰刀握于他手,他也没有立场代萧景琰发声,代大梁国行事。

蔺晨活动着依然酸麻的手腕,惫懒一笑。

“如果殿下需要一个信得过且够分量的人与我同行,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相荐。”

萧景琰疑惑皱眉。蔺晨附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见他决然摇头,又笑道:“适才沈相说,你大胜渝军,今上不提封赏多少,却急急遣来了这位宣抚使,倒也不怕尴尬。”

萧景琰沉声道:“景睿此次奉圣谕而来,虽名为劳军,行的却是监视查探之实。而且,他毕竟是谢玉的儿子。”

蔺晨将自己手边的茶盏移至萧景琰近前,笑意灼灼:“萧景睿其人如何,姑且不论,我知道他此来河西,还带着一个人。”

那两只茶盏并肩而立,茶烟氤氲。萧景琰蹙眉望他,眼中疑云渐散。

“你说的难道是……”

“没错。就是你前年回京结交的那位小朋友,言家的小侯爷言豫津。可巧他和慕容沣还有同场竞技之谊,”蔺晨折扇一开,笑得悠然,“自从得到滑族异动的消息,宫羽即传书与言小侯,请他路上务必走得快些。少则两三日,多则六七日,宣慰使的车马仪仗就该到湟城了。我先行一步,在高昌等他。”



大梁元嘉二十一年,凉州都督、右武大将军、六郡镇抚使、河西靖王萧景琰率军亲至邠州城下,历时六十四天,全面接收了河间六郡的兵马节制权。原河间护军、悬镜司掌司夏江,在靖王入城之日即告失踪,下落不明。

同年,曾奉命出使北燕、促成梁燕和议的宁国侯世子萧景睿,再次秘密入燕,随即一路向西,在高昌王的亲自接引之下,一月内,与北燕六皇子把臂偕游西域三十六邦国。自此,西域诸邦陆续遣使回访金陵,民间商旅亦渐渐复通往来,河西的绵绵驿道上,又闻驼铃不绝。



萧景琰在湟城已是第五个年头。这些年来,河西诸郡皆振武修文,备边劝农,沈追又执政宽和,刑简役稀,短短五年,河西已是一派政宽人和、欣欣向荣的盛景。

河西气候恶劣,逢有雨雪冰雹,训练有素的屯田军常常能提前应对,防患于未然,对四方逃难而至的流民,官府亦不问来路出身,一律厚加慰抚。这些流民住着官修的馆舍,领着营屯的口粮,也就心甘情愿为官府筑水臧,挖沟渠,铺驰道,建驿馆。几年来,河西的屯田军日益壮大,又化整为零,不寻衅,不出战,与四邻诸族相处和睦,却已在无影无形之中,牢牢占居了水草最丰美的绿洲。

守关中必守河西,守河西必镇西域。有河西驻军保驾护航,各族商旅蕃盛,遣使朝觐、领赏受封的邦国也越来越多。梁帝圣心大悦,依稀也有了几分身为天可汗的满足感和控制欲。然而近来接见的几个使节,却都是不远万里跑来告状的。蕞尔小邦,为了巴掌大的几块绿洲吹胡子瞪眼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梁帝乐呵呵一挥手,即委任了一名持节使臣,代天朝上国远赴西域,拉拉架,劝个和。



“堂堂天朝使节,不住官驿,偏要赖我这里。好心收留了你,又不肯老实呆着,三更半夜到处乱晃,就不怕巡夜的侍卫把你捆了扔到马厩去?”

被拎着后领转了半圈,跟萧景琰四目相对,言豫津眼珠一转,正色道:“我在府里散步良久,半个人影也没瞧见。白天还跟我亲亲热热的侍卫大哥们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也不肯近前来跟我玩,靖王哥哥,你可知是为什么?”

今夜月色甚好,澄明皎白的一轮圆月坦荡高悬,倒似个小太阳。言小侯爷既未挽髻更未束冠,浴后半湿的长发自在披散,又穿了一身宽襟广袖的月白单袍,更衬得面如美玉琼花,清俊秀雅,飘飘欲仙。

萧景琰的脸微微一红,斥道:“如此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言豫津贴上前来,满脸怅然若失:“怎么?豫津这样打扮不好看吗?”

萧景琰抬手就在他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好看,从小你就第一好看。明天一早上路,你也别换朝服别梳头。”

言豫津拉着萧景琰的袖子乞怜撒娇:“干嘛这么凶……这么多年不见,难道你不想我啊?”

萧景琰笑哼了一声,甩手走开,言豫津慌忙大步跟上。

“那一年,我为了来看看你,死乞白赖在景睿的队伍里混了个副使,结果千辛万苦赶来湟城,你却收拾夏江去了,让我白白扑空,连根毛也没摸着……”言豫津跟在萧景琰身后絮絮叨叨,“我们遵你指示,匆匆西行,令那些西域小王知趣止兵。慕容沣负责威慑镇场,我负责晓譬利害,收买人心,明明我的功劳最大,回到金陵却都便宜了景睿。好在陛下圣明,这一回终于对我委以重任……”

萧景琰浅笑道:“陛下圣裁明断,你走完这一遭,回去就可以承袭爵位了。”

“我爹早就想把这个爵位栽给我,谁稀罕啊,”言豫津嘟嘴苦恼,转瞬又展颜一笑,“靖王哥哥,我这次能见到雪山神女吗?”

“什么神女?”

萧景琰顺口应着,脚步不停,言豫津紧跟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金陵盛传,靖王哥哥身边有位才貌双绝的红颜知己。靖王高瞻远瞩,这位姐姐更是长袖善舞,谋划万全,更有传得玄乎其玄的,说靖王哥哥北联燕人,西拒渝军,其实是得到了雪山神女相助……”

“若说谋划万全,何人能及沈卿,”萧景琰哂笑,“你看沈大人可有神女之姿?”

二人玩笑闲谈,去路却是靖王府主院方向。言豫津在府中游逛已久,识得路径,不由得咧嘴笑道:“靖王哥哥,你今夜要和我同榻而眠么?”

萧景琰停步侧身,眼瞳幽深,牢牢定住面前沾沾自喜的美貌少年。

“今晚你要原原本本告诉我当年滑族的去向。说不明白,休想睡觉。”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悠悠然响起:“滑族的去向,这些年来你怎么都不曾问过我呢,我的殿下?”

清亮亮的声线,在晚风中扬起一钩华丽的尾音。一领狐裘披上萧景琰的肩头,缥缈月色下,来人玉雕一般的鼻子微微皱起,眼尾漾起几丝笑纹。

“小侯爷,这身打扮不错。”

言豫津喜上眉梢,粲然道:“神女姐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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