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21



“本公子从小到大听过的溢美之词不计其数,还属沈大人这几句最熨帖最实在。殿下以为如何?”

蔺晨斜倚在萧景琰肩上,笑得桃羞李妒满室生春,那两只禄山之爪却毫不含糊地蹂躏着逃无可逃的庭生。小孩一张清秀小脸被捏得口眼歪斜,还勉力端着架子,对这行凶之人晓之以理:“蔺公子,如今你的腿没落下残疾,已是万幸。殿下令你莫要越界,也是怜你爱你,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萧景琰只觉头大无比。好好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过跟着蔺晨出了趟门,居然学会了皮里阳秋,指东打西,和蔺晨那厮一个鼻孔出气。他蓄足气势要与蔺晨划定界限,然而庭生这么一打岔,却成了一场无理取闹,不仅不仁不义,而且不痛不痒。

“铸造军械,藏于深山,的确是个好主意,”萧景琰微微颔首,几分浅淡笑意却照不到眼底,“本王还计划招募少年军,操练精锐,培养将领,若一并隐入山中,倒可以隐藏实力,让渝燕等强邻摸不清我军虚实。此举事关重大,蔺公子是否也有意代劳?”

“不敢不敢,”蔺晨故作惶恐,频频摇头,“蔺某掂得清自己的斤两。听殿下一番提点,在下亦寻思,我琅琊阁的消息传递委实是漏洞百出。昔日你我一路同行,当知人烟稠密之处皆有琅琊阁的生意,茶楼、酒馆、客栈、浴室,这些地方消息得来容易,泄露也更容易,还望殿下不吝赐教,助我将这些消息渠道一一梳理,仔细整饬……”

蔺公子说得恳切忠厚,听得一旁的沈追却只想捂上双耳。他出身世家,品性端方,虽已知蔺晨是琅琊阁少阁主,却从未起心利用这一支隐秘而强大的江湖力量。此次靖王将琅琊阁的消息网切断,不过是敲山震虎,警示他蔺少阁主保全自身,可蔺公子这态度,莫非竟要将琅琊阁拱手奉上,还打算手把手教靖王怎么做才能利用得更彻底些?

对面的蔺晨丢开萧庭生,春藤绕树一般将自己缠在萧景琰身上。

“西北列族,利益纠葛颇深。我一介行商,代你权衡利害,暗中周旋,也算不上冒险,”蔺晨执了萧景琰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语声恹恹,“连我都是你的,琅琊阁效力于殿下,难道还不够名正言顺?只盼殿下莫要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纵然沈追见多识广,定力非凡,也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二人年轻气盛又久别重逢,自己此时来扰,非但不合时宜,简直丧尽天良。

沈追眼观鼻,鼻观心,正默默酝酿着该如何告退才得体合宜,蔺公子那清亮亮华丽丽的嗓音又响在耳边。

“练兵我是外行,想代劳也插不上手。不过殿下的思虑极是,这狼山练兵铸械之事,必得严守机密,不可教渝燕得知,”蔺晨笑吟吟眼风一转,“更不可教金陵得知。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沈追被他一个眼神钉在了坐席上,只得稳稳心神,又正了正脸色。

“听适才庭生所言,狼山隔绝世外,跋山涉水,万般艰险。沈某百无一用一介书生,唯有望洋兴叹,那金陵更是路途迢迢,驰道未通,又如何能够得知……”

萧景琰皱起眉头捏蔺晨的手,提醒他不可胡乱猜疑,为难沈追,他却不依不饶,连声追问:“短短一年,殿下已募集屯田军民十万有余,河曲新垦田地绵延数百里。沈大人政绩卓著,又是如何向金陵上表奏功的呢?”

未料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沈追一愣。萧景琰冷了脸正要发作,蔺晨却毫不在意,在他腮边飞快偷了个吻,又嬉皮涎脸道:“屯田定边,沈大人居功至伟。我不过想问问,这屯田的首年,收成几何?又是如何向金陵报账的?”

蔺晨言语咄咄逼人,神情却又全然是好问慎思的谦恭虔诚。沈追沉吟了片刻,萧景琰已沉声开腔:“屯田首年的收成,还不曾向金陵报账。去年屯粮刚刚才够军需,沈相递往金陵的连封奏折,尽言河西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官军翘首以盼,惟愿朝廷粮饷早至。可惜……收效甚微。”

蔺晨了然微笑。沈追何等善解人意,立时接过话头,将自己上表哭穷要钱的百般花样娓娓道来。蔺晨听得认真,投向沈追的眼神也渐渐和风拂面,春光晴柔,萧景琰拍拍他的脸,淡淡道:“沈相对本王一腔赤诚,无可置疑。你还有何疑惑,今晚大可慢慢细问,现在且去厨房,看看晚膳备好了没有。”

蔺晨腻在他身上正得意,又和沈追聊得兴起,如何肯撤。两人从眼前屯田积粮的假账如何操作开始探讨,直谈到年前大胜渝军,朝廷的恩赏却迟迟不至,又该如何软硬兼施,催逼讨要。今日的晚膳格外精致考究,为了给蔺公子接风洗尘,范蔡二位大厨可谓煞费苦心,可蔺晨和沈追正是相见恨晚之际,晚膳草草用过,又是一番秉烛夜谈。二人立足当下,展望未来,规划商道复通,与异域诸族贸易,该如何审时度势,又该如何张网驱钓:关税当如何制定,能削弱强邻,壮大自己,货物又要如何运筹调配,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将邻国诸小邦之生民命脉尽握于己手,最终号令群夷。

一个是经验丰富的江湖富商,一个是游刃有余的前户部侍郎,这二人推心置腹,惺惺相惜,萧景琰虽插不上话,也觉务实务本,新鲜有趣。话题又转回屯田养兵一事,沈追犹疑了一刻,向萧景琰道:“在河曲之地屯田,也并非有益无害。只不过,这或许会有的害处,眼下还不足为虑……”

庭生和飞流对坐于书房一角,正切磋一套奇巧诡谲的缠丝擒拿手。沈追此言一出,就听萧庭生哎哟一声,被飞流反拧了手腕,动弹不得。

“分心了!”

飞流皱着眉头,对萧庭生的一心二用颇不满。屯田大计是靖王至为关切的第一要务,究竟有何不妥,萧庭生也十分关心,小孩朝飞流讨好一笑,索性凑过去细听他们说些什么。

“沈大人所虑之事,今年应该不会发生。待来年无可回避之时,殿下应已积聚了应对之力……”

沈追望向蔺晨,肃然起敬。

“蔺公子博学多识,在物候天象上亦造诣匪浅。”

蔺晨笑而自谦:“略知皮毛而已。常常出门在外,这些不过是谋生保命之道罢了。”

这二人说得云遮雾罩,听得萧庭生糊里糊涂。萧景琰却听明白了,摸摸小孩的头,轻叹道:“屯田的地域日益扩张,大片荒地化为良田,灌溉水源却有限。若风调雨顺,当然皆大欢喜,如若遇到旱灾之年,河曲地处上游,下游州郡水源不继,必有怨言……”

小孩了然点头,眉头一蹙,又问蔺晨:“适才蔺公子不说应对之策,却说应对之力。莫非……公子对来日的水源纠纷,已然成竹在胸?”

蔺晨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笑得莫测高深。沈追正欲接话,房门忽被推开,列战英大步迈入,神色冷峻。

萧景琰霍然立起。

列战英在屋内扫视一周,沉声道:“殿下,夏江动手了。”

沈追悚然动容,萧景琰面沉如水。蔺晨摇着扇子,波澜不惊。

“戚猛不服从夏江军令,于前日已被收押,不日将按军法处决,”列战英神色焦虑,“殿下,是否连夜发兵?”

萧景琰手掌微抬,示意他暂且镇定。

“这消息,你如何得知?”

“戚猛的参将冒死传讯,”列战英疾疾道,“此刻就候在院外。殿下可要通传?”

戚猛守邠州已是第三年,一直受夏江节制。夏江接手河间六郡防务两年有余,一向收缩防线,十分谨慎保守,然而近半年来,他却一反常态,时常令守军大范围游戍巡防。边郡平民越界放牧、私下互市,一经发现,即被羁押下狱,施以重刑。如此一来,原本日趋和缓的梁燕边境又时有摩擦,渐渐愈演愈烈。小股燕人散骑聚众寇掠,夏江当即令戍军主动出击,正面迎敌,而首当其冲的,即是戚猛驻守的六郡之前沿阵地邠州。

戚猛的参将被带至萧景琰面前。历经长途亡命跋涉,这汉子已面目枯槁,几无人色,萧景琰双手将他扶起至座前,温言道:“戚猛受制,你是如何出逃的?将脱身经过说与本王,说详细些。”

那汉子满面惶急之色霎时化作了羞愤。

“殿下难道怀疑……”

“不是怀疑,是肯定,”一旁白衣散发的公子哥儿讪笑道,“若非夏江有意放你传讯,你能有命走到这里?你能逃出来,当然也能潜回去,你回去告诉夏江老不死的,他有种就砍了戚猛。戚猛人头落地,靖王一定遂他所愿,升帐点兵,前去报仇。”

“你!”

那汉子涨红的脸瞬间又变得煞白。虽还未想通其中关窍,他也隐隐明白,夏江此举,目的其实是逼靖王出兵。

萧景琰此番徙封,受封六郡镇抚使,动荡飘摇的河间六郡也在他的封邑之内。然而梁帝并未收回夏江的兵马节制权,萧景琰空有虚衔,也就按兵不动,未曾与夏江交涉。从金陵远戍至西北,萧景琰战匪寇,收义军,与燕渝交锋,夏江一直隔岸观火,如今他节节胜利,眼看就要在河西立稳足跟,夏江终于按捺不住了。

对蔺晨的孟浪之言,萧景琰充耳不闻,只蹙眉不语,若有所思。见列战英神色之间颇有不满,碍于萧景琰又不得发作,沈追于是开言劝慰:“将军稍安,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夏江要逼殿下出兵,然而眼下根基未稳,时机未到,贸然出兵,徒然授人以柄,若被有心之人告于御前,必落于被动……”

“授人以柄?如今是夏江把刀柄递过来,不接过来一刀捅死他,岂非却之不恭,”蔺晨冷笑,“殿下,在下又想行逾矩越界之事,想得厉害,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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