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19



沈追见过的桃仁点心远比核桃多,这核桃身上穿的物事名唤青龙衣,更是头回听闻。沈追讷讷松开手里的青皮杀手,又将信将疑剥开蔺晨抛来的身首异处的那一只,呵呵一笑:“蔺公子真是博闻广识。”

蔺晨笑得更诚恳。

“在下也算半个江湖郎中。沈大人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生疮下痢,不妨来王府传唤在下,诊诊脉,开个方,乐意效劳之至。”

蔺公子言语谦逊,这一番殷勤美意,却听得沈追发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连连点头称谢:“一定,一定。”

飞流将那一篓核桃剥皮完毕,脱了手套,又开开心心地破壳剥肉。萧庭生也凑了过去,俩小孩蹲在一边,吭吭哧哧吃核桃。蔺晨歪回萧景琰怀里,意态轻浮浪荡,出口的话倒十分正经,又甚是矜持。

“沈大人的官学之中,世家子弟读圣贤之言,平民黎庶习耕稼百工之术,诸科授业条理井然,更为河西诸郡网罗凝聚了不少卓异特出的俊才,”蔺晨笑眯眯朝沈追飘了个眼风,“去年北燕送来的几位皇族子弟,也有劳沈大人费心教导。”

那几名北燕子弟都是慕容沣的亲信。前年梁燕和议,慕容沣前往金陵,曾千方百计将他们塞入金陵太学。一年里,这几位学子抵抗住了梁都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诱惑,目不窥园,悬梁刺股,苦读不殆,将圣人教诲倒背如流。自以为学有所成,他们洋洋万言,引经据典长篇累牍地向六皇子汇报学习成绩,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梁帝对异族戒心甚重,异族子弟在金陵太学的长进微乎其微。然而,慕容沣对大梁政教和律法的多年向往非但没有因这一次打击而泯灭,反而更加欣欣向荣,有蔺晨牵线,这几位斯斯文文熟读圣人经典的北燕皇族子弟,从此拜入了沈追座下。

“蔺公子所托,臣敢不遵从。这几名北燕子弟甚是勤勉,学习我大梁典章律令,已小有所成,平日里,也常常协助臣处理些寻常案牍,慢慢熟悉政务,”沈追肃然颔首,“北燕本是化外之邦,待这几名子弟学成返燕,效力于六皇子,以我大梁之政教,为燕人之法则,那么殿下所言之化敌为我,或许真有实现的一天。”

蔺晨支颐而笑,接过萧庭生孝敬的一把核桃仁,摊在手掌上看了看,又递到沈追面前。

“话虽如此,如今殿下和慕容沣之间,到底还是亦友亦敌。沈大人海纳百川,襟怀坦荡,不过对待异族,还是得留个心眼。”

蔺晨的眉眼生得惑人,夹枪带棒之语经他如此一笑,居然不觉刺耳。新鲜桃仁之脆甜甘美远非干果能及,沈追瞅着蔺晨掌心那几枚白白胖胖的桃仁,一时竟不知当接不当接。

“这人言语刻薄,面目可憎,心眼却不坏,”萧景琰垂首拨弄蔺晨散在他膝头的长发,淡淡道,“沈卿毋须避忌。堂堂国相,处处为本王分忧解难,吃他区区几个核桃,又何必客气。”

闻他此言,蔺晨眼尾的笑纹更深,索性握了萧景琰的手,蜻蜓点水般一吻。沈追终于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然而话头已开,再想告退,时机更不对。蔺晨那一双桃花眼里满满都是含苞待放的浓情蜜意,靖王面上虽是天高云淡,对怀中这娈宠的态度,却是七分无谓,三分纵容。沈追大风大浪都见过,此刻却难免忐忑:今日饱览了殿下的闺房情态,主君之私隐已尽然向他敞开,尽管他已决心毕生效忠靖王,然而君心难测,若来日生变,他又该如何是好?

蔺晨将手中桃仁轻轻放在沈追面前的茶碟里,满眼笑意亦尽数相倾,甚是亲密无间。

“沈大人长袖善舞,治下有方,既是为殿下分忧,在下也得沾雨露,与有荣焉。在下出这一趟远门,从去年走到今年,出关时,但见遍地荒草矮柳,一片芜败,回程所见,却已是沟渠纵横,麦草青青。旧年弃置的烽燧和堡垒复有戍军驻守,大梁已稳据八百里河曲之地,”蔺晨躺在萧景琰腿上把玩他的手指,丰润双唇勾起几许自嘲,“我此番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多亏当初找你讨了一张官牒。饶是如此,一路上还战战兢兢,生怕被驻守要塞的军爷们当成了敌国奸细,不问青红皂白就乱箭射死……”

“有庭生在,定然不会让蔺公子受委屈。”

萧庭生在一边插话,一脸老成持重。蔺晨握了萧景琰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故作心有余悸:“多亏拖油瓶的面子大。将近湟城时,我们还被拦下盘查了一回,幸好拖油瓶认识守关的将军,要不然,家门口阴沟翻船,殿下就得去俘虏堆里扒拉我了……”

“蔺公子一身卓尔不群的暴发户气焰,被误伤也怪不得别人,”见沈追神色依然拘谨,似是仍在揣度蔺晨的弦外之音,萧景琰凉凉道,“近来战事渐稀,俘虏寥寥,守军若是逮到你这种大摇大摆的肥羊,定会捆了直接请到沈相府上,何足多虑。”

萧景琰这几句话,沈追乍一听如释重负,转念想又受宠若惊,细细琢磨,竟似还别有深意。一时间百转千回,一会儿宽心,一会儿又觉惊心,沈追不禁暗暗追悔,身为臣子,果然不该窥视主君的闺房八卦,然而蔺公子作风如此豪放,直叫人避无可避,防不胜防啊……

“先修缮烽燧,然后筑堡垒,置粮仓,设驿站,稳扎稳打,一步步将防线推进,进而巩固辖制,是殿下的英明决策。殿下龙骧虎视,雷厉风行,诸郡也太平,臣不过奉旨行事,打打杂,算算账罢了。”

沈追本是谦辞,听在蔺晨耳朵里,却字字都像邀宠撒娇。心头再一次醋海掀波,蔺晨正要开言相讥,一旁的飞流忽道:“打仗!不太平!”

蔺晨闻言一惊,举目望向萧景琰。萧景琰神色不变,温言道:“一点小动荡,早已过去了。”

蔺晨坐起身来,目光越过萧景琰,在飞流处一扫,定在沈追面上。沈追和萧景琰对视了一眼,望着蔺晨点头不迭。

“如殿下所言,的确只是一点小动荡,很快就平定了。”

蔺晨紧盯萧景琰瞬也不瞬,眼中疑惑更深。

“既然少阁主都不曾听闻,足见战事波及甚微,无足挂齿。”

萧景琰说得轻快,飞流却摇头噘嘴道:“景琰不许飞流上!自己上!”

这没头没脑的只言片语,座中的几个人却都听懂了。萧庭生望向萧景琰,一脸担忧却不敢发问,蔺晨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点小动荡,值得你身先士卒?”

萧景琰定定回视他,神色渐冷。

“少阁主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琅琊阁的情报失灵吗?”

蔺晨哑然。

去年秋冬之交,他确曾听闻大渝边境异动,其后又不了了之。他以为是琅琊阁误信讹传,并未深究,却不想琅琊阁运作多年的情报网,竟已无影无形为人所断。

是他。动手截断琅琊阁情报网的,居然是他萧景琰。

沈追望望萧景琰,又望望蔺晨。这二人从情意绵绵到剑拔弩张只在转瞬之间,沈追夹在其中,转圜无门,又告退不得,再一次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琅琊阁的谍探,曾在姑臧城下暴露形迹,落于我手。顺藤摸瓜,并不是什么难事。”

萧景琰神情疏淡,浅啜了一口清茶。

他精通琅琊阁密文。对他蔺少阁主的笔迹,更是了若指掌。萧景琰若想仿造他的书信,只怕连下笔的力道和习惯都拿捏得惟妙惟肖。

去年萧景琰初至河西,即被他的一封伪书将攻防部署全盘打乱。这件事,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终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为了他,他恨不能上天入地,更不惜两面三刀。然而他呢?暗中设防,步步为营,只为将他拒之千里?

萧庭生小心翼翼地贴过来,将一块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肉喂到他嘴里。这桃仁十足新鲜,一咬之下该是甜汁漫溢,然而蔺晨口中尝到的,唯有麻木和苦涩。

萧景琰清冷的语声,也响在他耳边。

“蔺少阁主。不涉战事,远离朝局,方是琅琊阁安身立命之本。这一点本王一直记得,也请你莫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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