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18



小孩还没能扑到萧景琰身上,就被蔺晨揪住了后领拎到半空:“小没良心的,有胆再说一遍?”

萧景琰泪痕未干,见庭生闯进门来,一时手足无措。萧庭生在蔺晨手下胡乱扑腾,不屈不挠:“再说一遍又怎样?你一路上的风流韵事,我要告诉靖王一百遍!”

蔺晨被气笑了,将他放回地面,又拍了拍小孩衣襟上的灰,给他斟了杯茶。

“说。喝口茶,坐下慢慢说。”

萧庭生一愣,适才凝聚的气势散掉一多半。门帘又一次被扯开,飞流杵在门口,满脸失落:“庭生?”

飞流手里捧了着两个鸟蛋,漂亮的小脸黑一块白一块,烟熏火燎一般。萧庭生看了看飞流,似是有些抱歉,终究还是扭过头,倔强地回瞪蔺晨:“那个酒馆的老板娘,是不是你的老相好?”

蔺晨挑起半条眉毛。

“本公子的相好满天下,记不清了。”

萧庭生小脸涨得通红:“就是姑臧生意最好、酒最难喝的那家酒馆,它家的老板娘,胸脯比金陵的女人还要白……”

满屋子刀光剑影斗气纵横,飞流甚忧虑地望了蔺晨一眼,缩头跑了。萧景琰一声轻咳镇定下来,蔺晨住了扇子,懒懒的一双笑眼终于睁大了些。

那位风韵犹存的风流寡妇和他调情时,这孩子正啃着烤羊羔,满嘴流油,心无旁骛。都说吃人嘴软,拖油瓶吃得理直气壮,倒打一耙时也是铁嘴钢牙,毫不气短,委实是个人物。

“她问你这次怎么没给她带玫瑰胭脂和桂花头油,还问你她究竟什么时候能上美人榜。难道你就不能痛快告诉她,琅琊阁的美人榜上从不收录嫁过人的女人,丈夫死了二十年也不成吗?”

“你错了,今年的美人榜,她一定独占鳌头,”蔺晨合上扇子戳小孩的脑门,“规矩都是人定的。就凭她把卓尔湖底那处墓穴的入口透露给我,在本公子眼里,她就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美人。”

数年前,蔺晨和这位风流寡妇拼酒,曾听她无意说起,姑臧城背后的达拉山白龙谷有一处隐秘山洞。那山洞入口极狭,入内更狭,黑暗秽臭的一条羊肠密道崎岖蜿蜒,渐入渐下。这绵长的下坡路深不可测,满地尸骨,鬼火荧荧,曾经误闯的牧民无不魂不附体,皆称其为地狱之门。姑臧城背依达拉山,越过达拉山,则是河西最大的湖泊卓尔湖。卓尔湖烟水浩淼,碧波万顷,湖底藏宝的缥缈传闻由来已久,只因无从开掘,也就无人当真。得知萧景琰将戍河西,蔺晨对此地的稗史也格外上心,拿着几种方志比较推敲,这两桩毫无关联的旧年秘辛也一并浮上心头。前朝某位域外巨贾殁于斯,葬于斯,身后的大宗财产却不知所踪,蔺晨在白龙谷细细查探,又深入地狱之门,拆解术数,破除机关,居然当真被他找到了深埋于卓尔湖底的宝藏。

“收集五湖四海的八卦,是蔺公子的专业,更是爱好,”萧景琰淡淡道,“最有成就感的,莫过于捡到惠而不费的小道消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点色相,大概也是蔺公子的家常便饭。”

萧景琰神色安闲,泰然自若,这点醋意不多不少,恰恰够让蔺晨心头忐忑,又不足以得意受用。蔺晨暗暗觑了他一眼,沉着地将案上的点心推到小孩面前。

“讲得好,继续讲。”

小孩瘪嘴沮丧了一会,又振作起来:“那于阗城外,胡饼摊上的大眼睛小姐姐呢?她一看你就脸红,再看我脸又白了,还悄悄拉着我问,她四岁时你就说过要娶她,现在她都十三了,嫁妆也攒了大半箱,你几时来娶?”

小孩塞了一嘴葡萄奶酥,满脸无辜。蔺晨一把拧起他鼓鼓囊囊的小脸:“所以你就一直牵着我的袍子叫爹爹?”

萧庭生就势偏头,扯蔺晨的衣袖擦嘴。

“我是为了救你。要不是我告诉她,家里大娘太厉害,爹爹没奈何,只得拖着我浪迹天涯颠沛流离,你哪有那么容易脱身?”

萧景琰的脸有些僵。正要转移话题让庭生说点别的,这小孩却得理不饶人,抱着他的胳膊脆生生告状。

“高昌王的酒宴上,有胡姬舞女投怀送抱,蔺公子假正经坐怀不乱,离了席就鬼鬼祟祟和高昌王的宠姬私会,”小孩冲蔺晨一扬眉,“我要是告诉她,那顶东珠头冠是你从坟里偷的,前主人没准是个癞痢,你看她还会不会欣喜若狂当它是宝贝?”

蔺晨黑了脸要敲他,小孩却早有防备,拿萧景琰当挡箭牌,还不忘朝蔺晨挤眉弄眼。这一大一小围着萧景琰团团转鸡飞狗跳,有亲兵进来通报沈大人来访,却无人理睬。

桌案旁搁着一篓青皮核桃,蔺晨随手捞了一个,作势砸向萧庭生。小孩灵巧缩头,堪堪躲开,那一枚滴溜滚圆的核桃砸在墙上,又反弹开来,直射门口。

掀帘而入的沈追被精准射中。闯了祸的核桃啪嗒落在地上,怯怯滚了几步,停在萧景琰脚边。

萧庭生见机得快,捂住半声惊呼,一闪就不见了。萧景琰狠狠剜了蔺晨一眼,振袖而起,去关怀被砸懵了的沈追。

沈追呆在当地,眼冒金星。胖大圆脸上还浓浓地僵着一团笑意,和脑门上突突隆起的闪亮青包相映生辉。新鲜大包正火辣辣跳痛着,眼前两人的眉来眼去恍恍惚惚看不大真切,却更令他诧异而唏嘘:原来,靖王殿下不止那一张亘古不化的冷淡面孔,也会怒目横波,含嗔带怨?

蔺晨歪在坐席上,眼风掠过沈追,轻飘飘一颔首。沈追却正正经经躬身长揖,站直了又一咧嘴,扯出一个颇亲近的微笑:“蔺公子。”


萧景琰和沈追君臣宾主端坐如仪,蔺晨却没骨头一般横卧于二人之间,头枕着萧景琰的大腿。萧景琰暗暗推他数次无果,当着沈追,又不好疾言厉色,只得任他这么涎皮赖脸歪着。

好在沈追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着蔺晨这副狐媚惑主的娈宠嘴脸,沈追恍然大悟,暗叹怪不得金陵多少豪族闺秀都当不上靖王妃。英武如靖王,癖好原来是征服男人,而且是如蔺公子这般特立独行不同流俗的男人。莫名的兴奋和更莫名的落寞在心头蠢蠢欲动,沈追百感交集,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暗自琢磨:靖王看上蔺公子,究竟是看上他的才,还是看上他的貌?


飞流把庭生扛在肩头,两人一齐从窗缝偷看时,见到的便是如此古怪的画面。萧景琰向半开的窗扇一瞥,萧庭生立刻从飞流身上滑下,俩小孩手拉手大大方方跨进屋来。

飞流手里还捧着个细瓷罐子,蔺晨认出那是自己新制的药膏,专治跌打损伤的。怒横了萧庭生一眼,正想骂拖油瓶吃里扒外,小孩却对他视而不见,只乖巧地凑到沈追身边,轻手轻脚体贴备至地给他搽药。

俩小孩都熟知蔺晨其人,见怪不怪。飞流放下药罐,转身又看见了那篓青皮核桃,于是喜滋滋坐在地上剥核桃,剥下的青皮堆在蔺晨脚边。萧庭生绷着小脸,目不斜视,不声不响将蔺晨的私房药膏厚厚涂了沈追一脑门。

萧景琰装聋作哑,沈追也只得不动声色。寒暄问候之语终有说完的时候,晚膳却至少还得两个时辰才能摆上来,沈追清了清嗓子,自动忽略蔺公子种种故作无意的小动作,神色恭肃地切入今日的正题。

“隐居于白龙谷中的大儒贺老先生,臣躬自延请数次,日前终于得见本尊。贺老先生龟龄鹤算,今年已百岁有一,不能亲至学馆执教,故而应允微臣,不日将遣数位高徒前往诸郡官学,坐馆授业……”

沈追要紧不慢地汇报政绩,前额的大包甚奢华地糊了一层药膏,清凉凉地熠熠闪亮。萧庭生终于收了手,捧着见底的空罐退到一边,浑身仁德贤孝的款派端得四平八稳。蔺晨躺在萧景琰怀里剥核桃,懒洋洋一瞟小孩儿:“拖油瓶过来,给爹爹捶捶腿。”

萧庭生小小的身形一滞。悄悄撇了撇嘴,再抬头看蔺晨时,又甜甜一笑。

那两只小拳头训练有素,捶得挺舒坦。蔺晨坐起身来,正了正坐姿。

“与蛮夷戎狄杂处和睦,最要紧的是行德治,化文教。沈大人的官学办得好,短短一年,学馆已遍及河西各郡,各族学子一视同仁,梁燕平等无差,”蔺晨笑看沈追,十分和蔼恳切,“沈大人事必躬亲,如此操劳,倒是越来越福相了。”

沈追的胡子一颤,待要谦逊几句,又觉话头不对,只得呵呵道:“沈某一向如此,越是忙,越是,那个,发福……”

蔺晨点点头,表示理解,再看萧景琰,眼里又满是疼惜:“殿下却清减了。莫非范蔡两位师傅学艺不精,侍候得不好?”

范师傅和蔡师傅在王府厨房分掌红白两案,厨艺精熟,炉火纯青,沈追待他们更是情真意切。蔺晨这么一问,沈追不由自主便要为他们开解,刚夸赞了两句,就看见萧庭生悄悄朝他使眼色,满眼爱莫能助的绝望。

迟钝不解风情如萧景琰,此时也知道蔺晨醋了。不仅知道他醋了,还难得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这醋的缘故十有八九出在沈追身上。沈大人来得不是时候,登堂入室又如此自然而然猝不及防,然而沈大人本人呢,枉他一世冰雪剔透,对蔺公子的酸气冲天居然懵懵懂懂无知无觉。


铿然一声锐响,沈追一个激灵睁圆了眼睛,只见蔺晨捏破了一个核桃。

那核桃对半整齐破开,内瓤完好无损。蔺公子十指劲力稳健,又灵巧无比,眨眼间那核桃已被剥净了瓤衣,露出白生生肥嫩嫩一团完整的果肉来。

沈追眼前一花。蔺晨两指拈着那枚核桃肉,旁若无人地喂进萧景琰口中。萧景琰满脸飞红,又推拒不得,此情此景,若是翻了脸拦着这人作天作地,只怕他会变本加厉让自己下不了台。

沈追愣了一刻,到底又回过魂来。讪讪摸了一个青皮核桃,正要开剥,却听飞流冷冷道:“放下。”

沈追捏着核桃,一脸疑惑。飞流戴着鹿皮手套,握了把锃亮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里的青皮核桃:“放下。”

又一声脆响。沈追又一个激灵望向蔺晨,蔺晨已笑吟吟将手中剥了外皮又捏破硬壳的核桃抛了过来。

“飞流是为你好。核桃的青皮又名青龙衣,微毒,汁液沾上皮肤是会发痒溃烂的。不过,沈大人若患了皮癣疮毒,或是积食腹痛,这青龙衣倒不失为一味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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