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16



萧庭生跟着蔺晨去探宝,临行时信誓旦旦,说是至多两个月就回返。然而桃杏和西瓜一茬茬吃过,蝉声渐寂,夏月已尽,蔺晨行踪不定,小家伙也爽了约。

今夜中秋。幽蓝天幕上悬着好一轮光洁莹润的圆月,恰似一个金黄肥硕的月饼,四围几株桃李枣树影影绰绰,又似一群披头散发涎口望月的老饕。桌案上摆着茶水酒果,那几碟印着各色花卉的小月饼玲珑可爱,蜜瓜馅枣泥馅五仁馅都是就地取材,更有清甜的琼崖椰蓉馅,厚味的鹅油蟹黄馅,也不知厨子是从何方觅来。

沈追掰开一个热腾腾的蟹黄月饼,赞叹不已。此地鲜蟹难觅,这新鲜出炉的月饼却是金红流油,皮薄馅丰。一口咬下,鲜而不腥,腴而不腻,聊以抚慰今夜赏月不得持螯的一腔惆怅。沈追正感叹着靖王府的厨子实在神通广大,又闻萧景琰吩咐将厨房剩下的月饼打包送到自己府上,于是慌忙推辞:“这月饼一凉味道就差了。殿下不必劳烦,我趁热多吃几个更尽兴。”

多吃几个,自然也得多坐一会,畅聊一番,才不至于积食。当日沈追初至湟城,被萧景琰留下用过一次晚膳,就对王府大厨赞不绝口。官署尚未建成,公务又诸般繁冗不容延误,诸多事宜须与萧景琰商议,沈追每日必至靖王府,二人常常议事直至夜深。家眷还未接来,沈追半真半假叹了一声孤家寡人清灯冷灶,萧景琰便命人在府中收拾出一间小院,供沈大人偶尔下榻。

于是沈追日日盘桓于此,天明即至,夜深方归,蹭足一日三餐加宵夜。偶有余暇,二人或品茗手谈,或小酌闲聊,从四境均势谈到朝中时局,比当初在金陵时更觉自在亲近。便是赏月的这间八角暖阁,也是沈追挑的。

靖王府即是前朝都督府,两代主人都是武将,讲实用而少情趣,这宅院造得疏阔大气,布局谨严,却并无寄托闲情逸乐的去处。亭台轩榭、曲水回廊之属一概欠奉,这间精致暖阁在寥落萧疏的后院里凭空陡现,看得沈追既惊诧又欢喜。西北酷寒,湟城的八月,夜间风凄霜冷,院中待不得。这暖阁的夹壁和地龙皆可生火取暖,墙壁只到齐腰,以上至顶全以异域的双层云母琉璃拼嵌而成,清新通透,别致可喜。

冬日烹茶赏雪,夏夜观星邀月,实在妙极。听沈追如此说,萧景琰点头笑笑,当即吩咐亲兵将此处布置妥当,中秋节请沈大人在此赏月。

萧景琰初见这暖阁时,它只剩个光秃伶仃的地基和框架,在周遭绿树浓荫环抱之中,甚是瑟缩可怜。蔺晨围着它转了几圈,附耳悄悄告诉他这处该如何整修,修好了又该如何妙不可言,直听得萧景琰面红耳赤。就在前几日,这里才依蔺晨留下的图样一一修缮完毕,沈大人则是踏入此地的第一人。

和琉璃窗扇一同送来的那些奇巧玩器、锦帷轻纱、鹅毛褥白狐裘之类,只好暂且藏起来。蔺晨在信中说,慕容沣把都督府挖得千疮百孔,理应赔偿,他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为兑现这笔竹杠他要跑一趟高昌。拖油瓶已经变成了牛皮糖,蹭不掉甩不脱,他只得黏黏糊糊咣里咣当一同带走,来日回返,萧景琰须得连本带利好好补偿他。

飞流蹲在一角的狼皮褥子上,抱着一盘水果,蔫头蔫脑。怀里大串小串的葡萄五色斑斓,嫣红深紫,澄黄透碧,一看即知是蔺晨远道捎回的,可蔺晨太不仗义,出远门带着小庭生却不肯带他。

说起来也怪他自己,没能扛住庭生的几个马屁几声哀求。小孩儿软软叫着飞流哥哥,又说沈大人和靖王殿下的安危全系于他一身,他脑袋一热豪气顿生,居然就一挥手放他们走了。

此处地广人稀,猴年马月也难得有个把刺客,遑论杀入禁卫森严的王府来给他解闷。左瞅瞅景琰这个闷葫芦,右瞧瞧沈追那个大冬瓜,飞流恹恹叹气,百无聊赖地啃葡萄。

门扇一响,列战英走了进来。与沈追见了礼,又向萧景琰回禀营中情形。今日中秋,全营会飧,发放节礼,列战英逐营巡察慰问,忙到此刻才得闲。沈追看列战英将披风和外袍扔在一边,在下首落座,笑道:“列将军辛苦。今日营中想必热闹得很,酒喝得痛快,却不得安生用饭,将就着用些点心吧。”

营中将士离家日久,烈酒是乡愁最好的慰藉。偌大军营,敬酒者众,列战英转过一轮,酒意有了六七分,却没空吃饭,被沈追一提,顿觉饥肠辘辘。列战英向席面上一望,拈了一块榛子酥。

“蔺公子寻来的厨子,手艺倒不逊于娘娘。”

列战英嘴里喃喃不清,伸手又拿第二块,萧景琰轻咳了一声,没说话。

沈追眉毛挑起一半,兴味颇浓:“榛子是本地出产,自然比宫中的新鲜。厨子能知悉殿下的口味,这份体贴却难得。”

听列战英提起蔺晨,沈追精神一振。那位蔺公子,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善财童子,沈追对他的身份万分好奇,对他和靖王的神秘关系更感兴趣。正兴致勃勃地盼列战英能透露一二,他却毫无默契,又岔开了话题。

“数月前,我们拿下湟城,军中论功行赏,蔺公子的雇佣军的赏额,是寻常将士的三倍。赏赐过后,蔺公子又执意将雇佣军遣散,令其各自返乡,我和他为此一度争执不下,”列战英将一盘榛子酥一盘枣泥糕一扫而空,端杯喝茶,“近来,战英方知蔺公子的深谋远虑。”

萧景琰微微一笑:“近来投军的流民愈来愈多了?”

列战英颔首道:“近两个月,每日都有近百人前来应募屯田。到这个月,人数陡增,举族远迁而来者众,丁壮者拖家带口,扛着犁耙,赶着牛羊……”

河西地处西域与北庭之间,历朝与戎狄杂处,各族皆崇尚武力,射猎为先,不耻寇盗,但凡有利可图,改换门庭为异族效力,也毫无悖德蒙羞之虑。蔺晨将数千雇佣军遣散,这些人背景复杂,族群各异,携丰厚赏金还乡,归途迢迢,大梁靖王招贤揽士不吝重金不问出身的名声亦随之一路传扬。

“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士能善而养之,名必弘而远之,”沈追眯起一双笑眼,“这位蔺公子,真是识见不凡。”

昔年,河西曾一度繁荣富庶,河流逶迤,绿洲处处,宜耕宜牧,物产丰饶。只因近年战火延绵,方才商路荒芜,人烟渐稀。然而毕竟故土难离,逃难的大量人口不过隐身山林,并未远走,一旦战火可望止息,百姓仍然希冀重返家乡。

百川归海,人心所向。甫至河西,能有如此顺遂的大好开局,已大出沈追意料之外,再看对面的萧景琰,却眉心轻蹙,并未喜形于色。

“四方涌来的流民越多,越不可掉以轻心。你须得提点诸募兵校尉和典农校尉,眼要利些,心却无妨宽些,莫被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列战英沉吟琢磨了一刻,对萧景琰的话仍是一知半解。沈追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殿下所示,精兵精骑须慎重挑选,屯田军可以敞开大门,多多益善。无论流民所为何来,吃饱饭总是第一要紧事。归附而来的流民愿定居屯田者,无论身出何族,皆可入户造册,以大梁子民视之。异族已为殿下的武力所慑,再施善政,正当其时。对屯田垦荒的军民,耕牛农具可以出借,人头税可以减免。殿下的钱来得容易,如今府库充盈,微臣也乐得落个执政慈柔的贤相之名。”

萧景琰颔首不语,眼中颇有赞许之色。列战英愈加不解,又听沈追徐徐道:“殿下军纪严明,微臣的政令就该宽和。无论何族何部,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屯田积谷,是眼下第一要务,春种夏收,农事不殆,民心可渐趋安稳,军备亦得以充实。屯田军日益壮大,且耕且戍,纵有异族心怀不轨,欲挑拨事端,亦不足为患。”

萧景琰也曾说过,与各族杂处,最大的胜利莫过于化敌为我。听了这一番分析,列战英豁然开朗,向沈追拱手道:“战英愚鲁,谢沈大人教诲。”

沈追摸着下颏几根稀疏的胡须,悠悠一叹:“列将军不必过谦。沈某只恨自己一介书生,不能如将军一般为殿下持戟执戈,前驱杀敌。欲报效殿下的知遇之恩,也唯有算算账,理理财罢了。”


月至中天,飞流呵欠连连,沈追也该告辞回家了。靖王府虽有他一间小院,沈追仍每天都回自己府中。离京时,梁帝对他关怀备至,御赐了几名侍卫,他的老上级户部尚书楼大人也送来一名侍婢。府中有梁帝和太子遥遥布下的眼线,沈追可以焚膏继晷勤于政事,却不能夙夜不归,与靖王私交过密。

列战英将沈追送至王府门外,看他上了轿子。四人抬的小轿悠悠荡荡,沈追的一颗心也起起落落。来湟城不过短短数日,沈追发觉,靖王府虽不见蔺公子,蔺公子却好似无处不在。

姑臧初会时,蔺公子衣冠楚楚飘飘然有仙人之姿,手执靖王亲书钤印的文书,自称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消息之术,鬼鬼祟祟所行的却是挖坟盗墓之事,令沈追心头颇为感慨跌宕。靖王如斯耿直,怎会结交这么个神出鬼没的盗墓贼?靖王又如斯英明,生财之道简单粗暴有效,简直要把沈追这常年清点户口查阅账籍的一双老眼闪瞎。

不必横征暴敛,不必与商贾争利,也毋须得罪豪强权贵。配合蔺公子,沈追亲手将从墓穴中运出的一件件名瓷明珠、美玉宝石以及满坑满谷的金币金砖登记入册,又听蔺公子对这墓穴主人的生平经历、财产状况如数家珍,曾经的金陵活稗史、大梁小财神沈大人不禁心酸莫名。在静悄悄大捞横财的蔺公子面前,他熟谙的种种东挪西借节支节流之道,皆不值一哂。

沈追将掘墓所得核对无误誊清完毕,一路山高水长百感交集地送至湟城靖王府,萧景琰的态度居然一派云淡风轻,只淡淡道了一声沈大人辛苦。对蔺公子所建奇功,靖王竟似全然不以为意,这二人究竟是至疏,还是至亲?沈大人日理万机夙兴夜寐,还时时不忘揣度这位丰神俊朗的蔺公子与清冷自持的靖王究竟是何种关系,今夜所闻,似乎令他心中明朗了些,又似乎令他原本混沌的揣测更暧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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