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11



蔺晨去见慕容沣时,他正蹲在一张破旧矮几旁,吃得浑然忘我。

柴房局促寒酸,连个窗户都欠奉,房门一关,大白天也得点油灯。灯油粗劣,油烟颇呛人,慕容沣也不在乎,依旧吃相粗豪,气势十足。

这是他连日来的唯一一顿大餐,有酒有肉,馒头管饱。蔺晨进门时,他也只抬头瞥了一眼,仍自顾自埋头大嚼大啖。

“殿下还真是好胃口,”蔺晨将房门大敞,皱着鼻子挥扇子,“莫非已经得知靖王打算放你了?”

慕容沣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肉,又灌了一口酒,方才眯起眼睛打量蔺晨。

他眼中布满血丝。目光空茫却凶光不减,更似冰原上失群的独狼。

“放我?”慕容沣紧盯着蔺晨手中的折扇,发出一串尖锐笑声,“我是不是该感谢蔺公子?”

一年前在金陵,萧景琰是猎物,他是布下罗网的猎人。在他的明枪暗箭下,萧景琰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二人之间的仇怨却越结越深。风水轮流转,如今换他落到萧景琰手里,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生还。慕容沣熟知梁族风习,今日这一顿飨宴,无疑是萧景琰送他上黄泉路的绝命宴,酒肉已然落肚,蔺晨却说萧景琰打算放他?

慕容沣略一疑惑,又冷笑不绝。

梁人的奸计。燕人尚武,慕容沣战败,被俘,又被释,北燕皇族中再无他的容身之地。萧景琰不杀他,是不愿与北燕正面宣战,而被敌人放还的俘虏,再无领军作战的机会,他若要捍卫自己和族人的荣誉,唯有自尽一途而已。

“此刻言谢,为时尚早。蔺某这条命,如今和这把扇子一样,都是赊来的,要不要还,还得看靖王和殿下的生意能不能谈成。”

蔺晨叹了口气,整整衣摆,在慕容沣对面坐下,居然一反常态地坐得端肃。慕容沣的目光终于从扇子转到了他脸上,神色戒备,仍然不发一言。

“殿下被关押于此,已是第五天了吧?城中的种种流言甚嚣尘上,你定然不知……”

慕容沣冷眼看他。既不惧死,何畏流言。

“城中传言,你已得到了前朝安西大都督的宝藏。城破之时,你令麾下将士死守城头,顶住梁军攻势,却又暗中令亲信将宝藏转移,自己也从地道逃逸……”

蔺晨话犹未毕,慕容沣已一脚踢翻了面前矮几,怒不可遏。

“一派胡言!”

蔺晨见机快,轻巧避开了倾倒泼溅的酒浆,叹道:“的确是一派胡言。可惜,殿下应知,越是这种耸人听闻不实之辞,越是有人深信不疑以讹传讹……”

慕容沣死死盯着蔺晨的脸,却并无看透他的把握。燕人视荣誉重逾性命,萧景琰放出这种流言,确是拿捏住了他死穴。

“传言还提到了在下,”蔺晨苦笑,“说你我是利益交关的好朋友,我助你得到宝藏,你却翻脸将我关进地道,而且一进地道就再也没能出去。当日守城的燕军,城破时已各自逃散,若他们将这些流言传回北燕……”

坑好友,弃下属,过河拆桥,贪财背义。城头守军能侥幸逃命,定是梁军有意纵之,目的就是栽赃传谣,而这等污名,自尽也不能洗清,反倒落下畏罪懦弱之口实。慕容沣青筋暴起双目冒火,却无计可施。

“此间的种种曲折是非,无人比在下更清楚。我若能活着走出湟城,自然也就有人帮你辟谣,”蔺晨收了扇子,笑得既谄媚又矜持,“而且,就眼下情势来看,和靖王联盟,远比太子合算合宜。”

难道萧景琰真会如此大度,不计前嫌与他结盟?慕容沣满腹狐疑,仍禁不住问道:“你刚才说,萧景琰要跟我做生意?”

蔺晨点点头。

“靖王据湟城而治,然而湟城周边尽为燕人占居。靖王愿向北燕买八百里河曲之地,殿下可否玉成此事?”

萧景琰这个口开得不大不小,竟让他进退两难。河曲湿地水草丰美,宜耕宜牧,燕、渝、梁为争夺此地,一度纠纷不断。前年慕容沣一战成功,将渝人远远赶至日月山以西,河曲之地从此牢牢握于他手,而迁徙于此的燕人诸部,自然也对他惟命是从。

“萧景琰要买八百里河曲之地?他出什么价钱?”

慕容沣将信将疑眉心一蹙,蔺晨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个数字。

“这个价钱?”慕容沣冷笑,“他倒是不嫌寒碜。”

“聊胜于无嘛。再搭上在下的一条性命,这价码也不算便宜,”蔺晨哭丧着脸,“可怜我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全是为了你才被拖进这蹚浑水。只恨当初我鬼迷心窍,三文不值两文将六郡图籍卖给了你,如今他萧景琰不敢杀你,却要拿我开刀……他只肯出这个价,你若嫌少,不如说个数,我来填上?”

这奸商,向来分金掰两,锱铢必较,今日如此大方,想必也是被萧景琰逼得狠了。门外日光炫目,蔺晨的神色辨不分明,慕容沣盯了他半晌,慢慢道:“你欠我的货款呢?又得几时才能补齐?”

“你真当我是聚宝盆啊?你拉我来寻宝,一耗月余,耽搁了我好几单生意,货款么,且容我再缓缓,周转一二……”

听他如此说,慕容沣忽又记起了被困此地的缘由:“那都督府的宝藏……”

“多谢六殿下不杀之恩,”蔺晨折扇一开,又恢复了谈笑自若的风度,笑得光风霁月,“托殿下的福,将我关入地道,情急之中,我灵光乍现福至心灵,误打误撞撞开了藏宝洞的机关。多亏了殿下的宝藏,靖王心情大好,这才暂且饶我一命……”

见他毫无愧色,慕容沣恨恨切齿:“我怎么早没饿死你。”

蔺晨抬起脚尖将倒地的矮几拨正,坐上去笑嘻嘻跷起腿。

“你我朋友一场,挨饿我也只当山中辟谷,餐风饮露。你跟萧景琰的生意做成,在下与有荣焉,是绝不会记恨的。”

慕容沣眯眼蹙眉,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

“公子喝下的那道符水,又是如何得解的?”

“拉了个肚子?”蔺晨亦作百思不得其解状,“又或许,斡仁法师的咒语写的是错别字?”

或许,这梁人的医道确实邪门。慕容沣默了片刻,心念电转。萧景琰要买河曲之地,说得冠冕堂皇,既顾全了两国和议的颜面,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漂亮台阶。若他拒绝,似萧景琰这样的亡命之徒,该打该抢,恐怕也丝毫不会含糊,届时两败俱伤……

竟似知他所想,蔺晨又道:“你可知,萧景琰从姑臧一路攻至湟城,已将沿途燕寨尽数收服?攻势如此迅猛,竟还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蔺晨压低了声音,似是心有余悸,慕容沣心头猛跳。

他看轻生死,却不能不在乎此役惨败的幕后黑手。与大梁不同,北燕汗位的继承人并非大可汗指定,而是由位高权重的四姓酋长推选。这四位酋长之中,又以拓跋氏军威最盛,声望最隆,而拓跋氏一向支持的,却是百战百胜未有败绩的兴平公主。

湟城之败,是否出于拓跋一族的陷害?恍惚间,慕容沣已喃喃出声:“拓跋昊……究竟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为什么呢?我是梁人,我不懂,”蔺晨嗤笑道,“也许是……觉得你不中用?”

慕容沣回魂。

去岁,慕容沣使梁。屡次设计欲置萧景琰于死地,原是出于兴平公主的命令。萧景琰逃出燕营,慕容沣虽不明所以,却也自觉理亏气短,奉皇姐之命,本欲将功折罪,孰料却灰头土脸功亏一篑。若拓跋氏站在兴平一边,旗帜鲜明与他为敌,那么和萧景琰联手,或许倒是意料之外的一条生路。



慕容沣既已承诺出让八百里河曲,萧景琰免不了与他歃血盟誓,把酒言欢。晚间的酒宴上,慕容沣的近卫亲兵一一向萧景琰敬酒,萧景琰亦来者不拒,杯杯见底。

燕人豪饮无忌,酒桌上豪气干云千杯不醉的,才是好汉,是朋友,值得割头换颈两肋插刀;扭扭捏捏半推半就的,那是娘娘腔,是虚情假义,轻则不欢而散,重则反目成仇。萧景琰在地道中受伤本是严守之密,更不愿为燕人所知,蔺晨叨陪末席,见他频频举杯,喝得比平日更利落爽快,话却越来越少,眼睛越来越亮,心知他是硬撑,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干瞪眼。

箫笛胡琴,箜篌琵琶,双方皇子轮流下场献艺助兴,连蔺公子都唱了好几个小曲,博得满堂喝彩,夜宴尽欢而散。萧景琰迷糊记得蔺晨把他扔上床时犹在絮絮叨叨,还不忘拎着他的耳朵逼他吞下了一碗奇苦无比的汤药,再后来,他就睡得人事不省天塌不惊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燕人不拘礼,慕容沣一行已离城北返,萧景琰穿衣下床,在院中溜达了一圈,发现蔺晨也无影无踪。

除了昨日陪燕人喝酒,这还是他受伤后头一回走出房门。诸事头绪繁杂,萧景琰想了想,先叫来了多日未见的关震。

关震亦是他的虎贲旧部。当日列战英令他护送金印随蔺晨出关,再见面时,他竟拉来了一支战力不俗的杂牌雇佣军和大批重械,一举将湟城拿下。攻城那夜,萧景琰只和他匆匆照了一面,未及细问详情,后来受伤,又被蔺晨时时盯着,严令卧床静养。一直记挂此事,又不敢拂逆蔺晨,萧景琰早已心痒难耐。

关震随列战英一同踏入房中,萧景琰还未开言问他募兵造械之事,却见他捧上一个小小的包袱,郑重安放在桌案上,又一层层解开包裹。

四寸见方,金光熠熠的一方金印。缪篆端方,印纽龟形,龟纽上的纹饰细腻。数日来,和蔺晨耳鬓厮磨,这金印早已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乍见此印,萧景琰心头忽而泛起一丝不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关震去岁护送金印出关,半年来,此印未尝有一日离身。或有逾僭冒用之举,恳请殿下责罚关震一人,与他人无关。”

他说的是冒传军令、吓退燕军之事。此事不提也罢,再次提起,萧景琰心情却颇微妙。麾下将士听命于他,是出于多年同生共死结下的同袍之谊,然而从关震到战英,他们对蔺晨言听计从,又是凭什么?

关震在他面前肃然长跪。萧景琰拍拍他的肩,似有倦意。

“此役你权变得宜,当居头功,”萧景琰转向立于一旁的列战英,淡淡道,“蔺公子终于舍得还印了。有人要代他受过,他又去了哪里?”

列战英一愣,老实答道:“蔺公子一早出城了。”

萧景琰皱起眉头。

“没说要去哪里……他骑走了殿下的望月骓。”

望月骓是萧景琰的数匹战马中耐力最健的一匹。萧景琰心头一沉。

曾经出口的那些无情之语,原来他并未放下。情势岌岌可危时,他不计前嫌帮他护他,纵横捭阖为他谋划,如今终于化险为夷,局面初定,他却要一走了之?

萧景琰霍然站起,沉声问道:“他几时几刻走的?从哪道门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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