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10



列战英在都督府主院正厢房门前的石阶上坐下。连日来,咄咄怪事接二连三,饶是他跟随萧景琰多年,对他的脾气性情了然于心,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日清晨,大军攻破湟城,列战英赶来都督府报告战况,听闻萧景琰为了一名画像上的奸细,竟放走了慕容沣,自己又孤身进了地道,一时大骇。

这地道通往后山,若逃往后山的慕容沣杀个回马枪,地道中的萧景琰,无异鱼肉横于刀俎。列战英火速调集人手,正要入内援救,又有人匆匆来报,说靖王已走出地堡,而被殿下亲自抓获的那名奸细,居然正在为他疗伤。

列战英来到都督府的主院,推门而入时,蔺公子正在折腾萧景琰的一名亲兵。又要备膳,又要烧水,又要抓药,列战英看蔺晨神色不善,倒卧在床的萧景琰更是不省人事浑身血污,不禁大惊失色。蔺晨也不见外,放过那手忙脚乱的亲兵,又转而支使列战英。


经湟城一役,列战英已深知蔺晨的手眼通天之能,如今见他毫不客气地赶走军医,自提了药箱在萧景琰床头坐下,倒也不觉诧异。蔺晨从一个小小药瓶中倒出少许粉末,用热酒调匀,喂萧景琰服下,又将匕首浸入沸水煎过。列战英长于军中,对大小伤损司空见惯,见蔺晨用净水清洗创面,即上前将萧景琰按住。

那箭镞没入肌肉,深嵌骨缝,此刻生生取出,定然痛极。怕萧景琰挣扎乱动,列战英将他按得极紧,孰料他鼻息沉沉,竟似无知无觉,也不知蔺公子那一盏药酒里调的是什么。

蔺晨的药酒不俗,一双手更是利落稳健。匕首刃尖锋利,毫无犹疑地剜入伤处,略一用力,即从那血肉模糊创口内挑出了箭镞。鲜血一涌而出,蔺晨脸色比萧景琰更苍白,手下动作却沉着,缝合、清洗、敷药、包扎,一气呵成。

列战英屏息静候了一刻,见萧景琰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大约是敷上的药膏止血镇痛效力卓著。看蔺晨探他脉息无碍,列战英又惦记起外面的种种未竟之事,正要轻轻放手离开,昏睡中的萧景琰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蔺晨……”

列战英浑身一滞。愕然过后,又顿觉局促。蔺晨洗净了手,又拧了手巾过来,贴近萧景琰耳边,柔声道:“我不走。列将军却要出去代你主持大局,快放开他。”

萧景琰果然松了手。蔺晨侧身坐在床边给萧景琰擦脸,旁若无人,列战英迟疑了一刻,终于开口问道:“殿下这伤……”

“你都看到了。失血太多,近日又劳累太过……”蔺晨的拇指抚过萧景琰下眼睑的青晕,叹道,“这些天,他只怕都没怎么睡觉。今日会高热不退,外面诸事还请列将军多费心,等闲莫要来打扰他。”

说了半天,还是不知萧景琰为何受伤。而蔺晨这般反客为主言行僭越,列战英居然也不以为忤,老实应声领命。正要退下,蔺晨忽又开腔:“慕容沣走的是地道。”

列战英站住,回头向蔺晨望去。蔺晨正为萧景琰盖上薄被,动作轻柔,目不暇顾,语声却冰冷。

“此役劳师袭远,若抓不到慕容沣,就毫无意义。列将军,有劳了。”



今日,他又没能赶上萧景琰清醒的时刻。按蔺晨那张详尽的地图,梁军封锁了密道通往后山的几个出口,守株待兔了半日,如愿将在密道中转得晕头转向的六皇子一行一网抄起。列战英来报抓获慕容沣的消息时,萧景琰高热正炽,昏睡未醒,蔺晨刚为他行完针,喂了药,正一脑门官司无从发泄,听说慕容沣已捆在了柴房里,摇着扇子冷哼道:“先饿几天。饿到他没脾气了,你家殿下也该醒了,该杀该剐,看他高兴。”

燕人皮实得很,三五天饿不死的。蔺晨如此说,列战英却对这种泄私愤的行径颇担忧。若慕容沣真被饿出个好歹……河西有燕、渝、梁各族杂居共处,萧景琰甫至此地,若与北燕结下深仇,破坏了梁燕和议,无异于将燕人推向大渝一方,再起战端,岂不是腹背受敌?

列战英正愁眉苦脸,忽觉一个轻悄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是萧庭生。

“列将军,我刚给北燕六皇子送了些稀粥咸菜,”萧庭生怯怯偷觑半开的窗扇,小声道,“以靖王殿下的名义送的。你别告诉蔺公子……”

列战英点点头,表示心照不宣。萧庭生在他身边坐下,抱着膝盖皱起眉头。

萧景琰常说自己是他的福将,有他相伴,徙途之中的大小战事皆一路披靡,然而湟城一役,他破城、偷袭、救人,却不肯带他。萧庭生一夜惴惴不安,待随大军入驻都督府,见到的却是重伤昏迷的萧景琰,而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奸细,居然正在为他宽衣脱靴,动作熟极而流。

乍进房门的萧庭生目瞪口呆。正要出声质问,那奸细袍袖一挥,已将他一把拎起,丢出门外。

战局之瞬息万变诡谲莫测,也不及此二人之万一。明明就在前几天,靖王还对这奸细拔剑相向,声色俱厉要死要活,如今又被他抱在怀里擦身喂药,乖顺非常……萧庭生扒着窗缝看得多清楚明白,就有多郁闷费解。天不怕地不怕的靖王居然怕喝药,那位身份暧昧的蔺公子,脾气竟然好得出奇,每次都柔声细语耐心哄劝……他那英武勇猛宛如战神临凡的靖王殿下,在这人的怀里竟是那么单薄荏弱,那不见天日多年闹鬼的地道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明明是偷营劫寨的奸细,再出现时就成了奠定胜局的盟友,摇身一变,又自称大夫;说是大夫,现在他日以继夜勤快操持的,难道不是丫鬟的活计么……

还不是寻常丫鬟,而是侍寝暖床的那种。可是,又有谁家暖床的丫鬟,敢如此这般哄主君喝药?

萧庭生百思不得其解。

列战英觉得这小孩懂的实在有点多。转念一想,又谢天谢地:幸好他还不知道,深宫禁苑朱门绣户之内,会暖床的可不止丫鬟,还有一种叫娈宠。

列战英初见蔺晨,是在妙音坊。这小白脸披发跣足,意态风流,那双桃花眼眼风一飘,简直就是活灵活现的“娈宠”二字。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娈宠不止长袖善舞手眼通天,倒贴的手笔之大,简直惊世骇俗。且不说那些战车、石炮和床弩价值几何,也不究那一车车铸造水准远超大梁的箭矢来自何处,单单那运送军械的数千士兵,已令人惊诧莫名。这支队伍构成复杂,不仅有梁人,更有羌人和燕人,能同仇敌忾,皆因对北燕皇族心怀宿怨。他们不堪慕容氏驱役而举族迁徙,在深山峡谷中颠沛流离,如今被蔺晨募来又许以重赏,一上战场,皆是勇悍无匹。

萧景琰一意孤行,将攻城的重任托付于他,执意亲身去救蔺晨,的确高瞻远瞩。得此娈宠襄助,重整边防、横扫千军,或许不再是梦……

“蔺公子在的时候,你我都离殿下远些,”列战英拍拍小孩的头,谆谆叮嘱,神色严肃,“我问你,这些时日兵荒马乱,沈大人布置的功课,你都做完了没?”



萧景琰在迷梦中载浮载沉。马背颠簸和浴血杀戮缥缈如幻影,不真不切,却又挥之不去,他于是更渴望身畔的另一个存在。淹没在反复涨潮的剧痛和高热之中,那熟悉的气息、清凉的怀抱令他贪恋,可他却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瓶罐轻响,药香浮动,是那人托着肩背将他扶起,他在他领口不满地轻蹭,只想埋首入怀,那人却捏着他的鼻子迫他张嘴,接着,一勺药汤被灌入口中。

“蔺晨……不要……”

半梦半醒中,萧景琰被那苦涩的药汤呛得下泪,正呜咽着摇头拒绝,那人的气音又响在耳畔,神神秘秘:“乖乖喝药,重重有赏。”

意识混沌,却莫名想取悦于他,萧景琰忍气吞声,一口口咽下令人作呕的药汤。这人也果然守信,温凉柔软的唇舌覆了上来。

萧景琰浑浑噩噩地张嘴任他吻,又委委屈屈将苦得发麻的舌头往他嘴里送。那人叹着气,语声更含混:“这般乖觉的模样虽然稀罕,我还是更情愿你拿着剑对我抖威风……”



萧景琰在蔺晨怀里醒来,呆滞半晌,伸手摸他的脸。蔺晨握住他的手指亲了一口,微微一笑:“我在你床上,慕容沣在柴房里。哪一个更惊喜?”

萧景琰一凛,受伤前后的一幕幕掠过脑海:“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而已,”见他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蔺晨忙起身将他按住,“外面诸事,列将军俱已处置妥当。逃难的百姓正在回迁,大军驻扎于城外,论功行赏,预支的是湟城府库的金帛,我做的主。至于慕容沣,逃不掉也死不了,你要见他,吃饱了再去也来得及。”

蔺晨起床去端煮好的粥,萧景琰环视屋内,见这厢房陈设简陋,却十分轩敞,忆起蔺晨带他钻出地道,即是入此房中。这间屋子是都督府的主院正厢,也是蔺晨的居处。燕人对宅院的方位布局与居者地位尊卑的对应关系一无所知,蔺晨于是堂而皇之占居了主院,又一本正经告诉萧景琰:“这都督府,来日便是你的宅第,怎能让燕人住进你屋中,弄得臭不可闻?”

萧景琰轻骑奔袭,本没有换洗衣物,此时身上的里衣自然不是他的,可那颜色和触感都熟悉。萧景琰红了脸,蔺晨已端着粥碗回到床边。许久不见的粳米粥香气扑鼻,粥里有切细的青菜和火腿,萧景琰尝了一口,顿觉饥肠辘辘。蔺晨见他喝粥比喝药爽快得多,左手执勺却笨拙,喝得十分辛苦,于是接过勺子喂他。蔺晨的态度极自然,萧景琰略一迟疑,又觉无可推拒。

这一日一夜里,更亲密更逾矩的举止恐怕不知有多少。一念及此,萧景琰不禁满面羞红。

蔺晨一勺一勺喂他,要紧不慢地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慕容沣?”

萧景琰舔舔嘴唇,皱起眉头。

“此役若放走了他,我愧对全军将士,可是得罪了他,也是弊大于利……”

蔺晨笑笑,在他前额弹了一指:“若是依我,该把他大卸八块,脑袋拿石灰腌一腌,送到金陵,呈与东宫,上附书函一封,‘暗杀者必授首’。”

萧景琰随他一笑,又垂首道:“我不能杀他。毕竟……他没有杀你。”

蔺晨心中一动,撂了碗去抬他下巴:“哦?殿下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萧景琰转了目光,不欲与他对视,轻声道:“他若害了你,我定会不计后果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在地道中,我见你毫发无损,我竟然……只觉感激。”

蔺晨一怔,已到嘴边调笑之语竟吐不出口。默了一刻,方正色道:“他不杀我,是为利不为义。莫说他还幻想着湟城宝藏,就是我拖欠他的大笔货款,我一死,他便一分一厘也拿不到……”

萧景琰笑声沉闷,眼中闪动的狡黠之色居然和蔺公子如出一辙。

“我要放他,也是为利不为义。杀了他,不过是为兴平公主扫清了通往汗位的最大障碍,放了他,他却能为我牵制兴平。大可汗有风痰之疾,又嗜酒如命,汗位易主,不过朝夕之间。相比一言不合就屠城的兴平公主,我宁可面对诡计多端的慕容沣。”


…………………………



lo主要出门浪了,半个月以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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