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07



慕容沣站在湟城正门城楼上。夜色茫茫无边,慕容沣双目失神,拳头却越捏越紧。

偷袭湟城,本是为了都督府地底的宝藏,既不敢大肆声张,所带人马也不过最信任的五百亲兵。他从未料到会遭遇恶战,莫说重械,连箭矢都不曾多带,而武备疲弱的湟城,军械库也乏善可陈,根本不足以补充军需。

梁军的第一轮攻势已然止息。适才一阵阵箭矢突袭而至,既密且骤,城头燕军猝不及防,伤损甚众。火光下,燕兵横七竖八倒卧一地,哑着嗓子呻吟咒骂,慕容沣双眼赤红,心头淌血。

燕军不善攻城,对守城更是一窍不通。若非他舍不得都督府地底的宝藏,早早弃城求战,或许还有生机,如今……

梁军发动攻势时,金鼓声呐喊声响彻四方,却并未举火。燕军箭矢有限,摸不清敌军形迹,不敢贸然放箭,然而梁军的箭矢却如飞蝗疾雨一般直扑城头。冒死回城的侦骑来报,梁军发箭的数十张重弩,竟是架设在梁营内的高垒之上,射程可达千步。

湟城十数丈高的城楼,成了一个暴露的巨大箭靶。

暗夜静寂如死,浓如噩梦。城楼之下,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人马攒动似是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梁军趁夜偷袭,又不敢举火,定是兵力有限,虚张声势,”慕容沣咬牙下令,“清点人数,还能上马者,随本王出城一战!一个梁人头颅赏十金,抓获萧景琰,赏万金!死活不论!”

慕容沣话音未落,城下忽而火把齐燃。烟尘滚滚,鬼影幢幢,在地动山摇的隆隆声中,旷野里忽现巨兽成群,缓缓向城门逼近。

梁军的战车。

慕容沣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一声闷响,脚下的城楼一抖,紧接着,令人胆寒的动静接二连三响起,城墙也隐隐晃动。又一声惨呼,城头一名瞭望敌军动向的燕兵倒地抽搐,被砸扁的头颅血流如注。那枚沾血的巨石落在城楼上,又骨碌碌直滚到慕容沣脚边。

梁军的战车皆装备了石炮。炮石纷纷向城头砸来,威力惊人,梁军此举,不仅是杀敌,更要彻底摧垮燕军的斗志。

如此轻蔑,如此狂妄。战车的机动性虽远逊于战马,石炮的杀伤力却绝非弓箭可比,而且梁军的战车厢体坚固,炮手和弩手蔽身于其中,燕骑若孤注一掷出城迎战,只怕还未找准开弓的目标,就已全军覆没了。

一钩残月悬于中天,恰似一个冰冷的讥笑。

短短五日,萧景琰就从姑臧到了湟城。翻山越岭,他是如何将这些巨大而沉重的弩床、石炮和战车带来的?

姑臧梁军的动向,并非他亲自侦知,全是拓跋昊传给他的讯息。拓跋昊告诉他的,真的是实情么?

一名亲兵匆匆而来,将一把弩箭奉至慕容沣面前,惊疑未定,满面悲愤。

梁军的箭镞。三翼,倒钩,空心有銎。淡淡月色下,慕容沣依旧将那精铁的成色辨得分明。

此种制式,与梁军惯用的箭镞殊为不同,如此冶炼和锻造的水准,更绝非梁人所有,就连北燕最好的技师,恐怕也望尘莫及。

“殿下,这箭镞,我北燕并非没有……”

见他的亲兵恨恨咬牙,慕容沣亦是心头一紧。

这样的箭镞,慕容沣早年曾经见过。那是在拓跋昊的牙帐中,这北燕第一勇士向他展示自己的兵器收藏,可当他细问这箭镞的由来时,拓跋昊却语焉不详,只道这是部族的前代锻奴所铸,而这一脉锻奴流亡多年,这锻造技艺,也早已随之而绝迹了。

拓跋氏举族归顺慕容一部,已有二十余年。这些年的大小战役,慕容沣也曾与拓跋氏并肩作战,却从未见过此利器现身。然而,这源自北燕、消亡了二十余年的箭镞,梁军竟能大量配备,借此向他慕容沣发难——

“咯喇”一声锐响,一枚巨大的箭镞钉穿了厚厚的城墙。这箭镞锐如枪,利如剑,寒光森森,慕容沣忽然不寒而栗。

梁军长于步战,制弩尤精。梁人的弩机,又辅以拓跋氏的锻造技艺,可谓如虎添翼。长如标枪的巨箭射来,一排排钉入城墙,若梁军借此巨箭攀缘而上,燕军兵寡,势不能敌。

“殿下,撤吧,”他的亲兵仓皇跪下,哀求道,“现在撤,还来得及……”

撤?撤往何处?

背叛他出卖他的,究竟是谁?蔺晨?还是拓跋昊?

都督府地底的宝藏,是真是假?

一声惊雷,地崩山摧。西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慕容沣惶然回头:“西北角门,可有布置守军?”

“殿下,兵力不够……”

他是草原鼠,萧景琰是天上冷冷盘旋的鹰。暴露在梁人的尖喙和利爪之下,他无处可逃,唯有……钻入地底。


连日掘宝,他发现了都督府四通八达的地道,细细搜寻,却是空空如也。然而这地道布局严整,工事精巧,毫无被闯入破坏的痕迹,更令慕容沣坚信宝藏的存在。眼下,如若西北向的爆炸也是梁军所为,那么他们攻入城中,又会杀向何处?

萧景琰也知道宝藏的存在。他声东击西,急于入城,恐怕目标也是都督府。若梁军进入了地道,同时得到了蔺晨……

他得抢先一步。

都督府的地道,通往后山。若能抢得先机,或许他还能带着蔺晨一同逃走,来日再寻机会。



西北面脆弱的城墙被炸开一个缺口,萧景琰率一百五十名骑兵单刀直入,穿过空旷的闾巷,直抵都督府门前。

都督府府门大开,空无一人。偌大一座宅院,慕容沣会将蔺晨藏在哪里?或者,是他判断有误,蔺晨已被燕军带上了城楼,刀剑加颈,迫梁军退兵?

一时心乱如麻,裨将已至他马前请示。萧景琰定了定神,沉声道:“搜。一间一间地搜,柴房马厩也不要放过。”

裨将疑道:“搜什么?”

“一个人,”萧景琰轻咳了一声,自觉脸烫得很,“慕容沣悬赏画像上的那个人。”

都督府委实太大,这一百五十名梁兵散入府中各自搜寻,霎时无影无踪。萧景琰思绪纷乱,驱马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府中后院。

看那燕使的态度,慕容沣对他和蔺晨的关系并不肯定。摸不准蔺晨的路数,又放不下都督府中的好处,慕容沣不会冒险带蔺晨上城楼。那么,蔺晨会被关在何处?

“又见面了,靖王殿下。”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萧景琰循声而望,慕容沣。

六皇子还算齐整,他的十几名从骑亲兵却多少挂了彩,一行人颇狼狈。萧景琰神色不动,淡淡道:“眼下情势,六皇子犹盘桓于此,好胆色。”

“殿下乘乱偷袭,却又只带寥寥数人闯入此地,这胆色,犹在本王之上。”

慕容沣笑得狰狞,他身后亲兵已无声散开,将萧景琰和他的四名亲卫围于其中。

萧景琰笑了笑。

“六殿下,事到如今,还要做困兽之斗么?本王既打算以湟城为治所,自然不会无备而来,我既能炸了城墙,也不在乎多炸一个都督府。”

萧景琰此言一出,慕容沣身边的一名亲兵立时变了脸色。

“殿下,前日无意挖到一处厢房,确曾发现了一些火药。难保……别处还有……”

慕容沣额角冒汗,厉声呵斥:“当时为何不说!”

此事当时是郑重禀告过的,可惜他家殿下一心惦记着宝藏,对这些无关之事毫不在意,蔺公子大手一挥,火药一事,也就按下不提了。

眼下这些话却说不得。亲兵嗫嚅不语,慕容沣紧盯萧景琰,眼中冒火,只恨不能将眼前这夙敌焚为灰烬。

“你已胜券在握,何必同归于尽?”慕容沣强自镇定,浓眉一蹙,“我绝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蠢事。”

“我做不做得出这种蠢事,大梁太子难道不曾知会过殿下?”萧景琰声气淡漠,“一个被放逐的大梁皇子,能拉一个炙手可热的北燕汗位候选人陪葬,倒也不虚此行。”

慕容沣浑身一僵。他想起和萧景宣联手策划的那次刺杀。萧景琰身受重伤,却一举生擒了谢玉的女婿,令谢玉不敢妄动,更令梁帝对太子与谢玉的联盟疑窦丛生,心怀戒备。那次刺杀,难道竟是萧景琰将计就计?

他能将计就计,自己又何妨虚与委蛇。慕容沣压下疑虑,忍气吞声道:“既如此,就当今晚你我不曾晤面。靖王殿下,后会有期。”

慕容沣拨马欲走,萧景琰缰绳一抖,跃马拦在他面前。

“你我冤家路窄,如何能视若不见,”萧景琰望定慕容沣,一字一顿,“你交还我一个人,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慕容沣微怔,继而仰天大笑,声如夜枭:“靖王殿下对这个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为何如此在意?”

萧景琰似是松了口气,神色却冷淡依旧。

“手刃叛徒的快意,六殿下想必和本王一样清楚。一命换一命,公平合理。”

“你来晚了,”慕容沣手中长鞭一指院中坑坑洼洼的地洞,唇角挑起一个怨毒的笑,“他已被我埋入地道。你若挖得快些,或许尸体还没冷透。”

萧景琰回视着他,眼底似有惊涛迭起,又似怨怒爱憎全无。

“多谢。”


评论(45)

热度(30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