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蔺靖]不忘忧国不负卿 卷三 关山月 06



萧景琰依样画葫芦射入城中的寻衅悬赏并未引来城头燕军的异动,倒是在黄昏时分,湟城那可容数十骑并辔走马的高大城门一角,小心开了半扇窄窄的侧门,萧景琰的旧相识、被困城中的北燕六皇子,居然遣使说和来了。

此时求和,燕军实在没什么资本,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待列战英大军抵达,梁军在兵力对比上将占绝对上风。如今城中的百姓已是寥寥,燕军无处补给,梁军毋须强攻,只待坐克。萧景琰稳稳扎下营盘,又好整以暇伐木造械,即是明示燕人,梁军打算将他们困死城中。以燕人之血勇骄狂,必将倾巢而出决一死战,这才是萧景琰想要的结果。

他想速战速决。若陷入僵持,慕容沣狗急跳墙,势必殃及城中的百姓。

可慕容沣的路数和寻常燕将不同。那燕使被引入帅帐,向萧景琰谦恭致礼,没奉上求和文书,居然亮出了一把竹骨折扇。

上好的崇安红湘妃,蜡底紫花,色泽秾丽,团团指斑错落参差,如祥云锦簇。萧景琰的心脏被一把揪紧,又陡然狂跳,面上却纹丝不动,只微微抬手,将亲兵转呈的折扇接过。

那折扇沉甸甸坠在掌中。入手凉滑,光洁莹润,萧景琰知道,这是其主人长年盘玩,鲜少离手之故。

“指间一点斑竹泪,怅望东风思美人。”

如此情境,萧景琰竟一时恍惚,忽而忆起了金陵上元节的那盏纱灯。

这名燕使的梁语说得不错。萧景琰记得,此人也参加了当日金陵的鞠赛,时刻不离慕容沣左右,亦是指挥场上战术的一员骁将。

慕容沣的近卫亲信。

慕容沣挖坑给他跳,这不是第一回。蔺晨早已落入他的掌握,午后射入梁营的悬赏画像,不过是虚晃一枪。慕容沣要试探他对蔺晨的态度,若置之不理,他也莫奈他何,可他一时兴起以牙还牙,却傻傻地落入了他的圈套。

萧景琰稳下心神,将手中折扇细细展开。十指虽镇定如常,手心却沁出了冷汗,面上也渐渐失了血色。

他低估了慕容沣。蔺晨和他相交多年,彼此的性情定然也摸得透彻。他的行事作风迥异于北燕莽夫,虚虚实实,诡计多端,莫非也是近墨者黑?

“靖王殿下可认得这扇子的主人?此人在姑臧和湟城两地往返,招摇撞骗,可恶至极,”立于下首的燕使,不放过萧景琰神情的每一丝波动,“如今此人已是六殿下的囚徒。我家殿下与您交情匪浅,特来请教,此人该如何处置,您可有建议?”

萧景琰将折扇慢慢合拢,垂下眼睫。

“此人盗卖我大梁军机,罪在不赦。若六殿下肯将他移交于本王,自然最好不过。”

那燕使逼近前来,紧盯萧景琰,面有得色。

“殿下想要此人,也容易得很。六殿下无意侵占湟城,只欲借城一月。您撤兵至百里开外,一个月后,我军定然全数撤离,此人和城池,都留给您。”

萧景琰默忖了一刻,冷笑抬眼。

“借城一月?六皇子不惜万金抓获的人犯,愿意如此轻易就交出么?虽然本王有心亲手处决此人,但六殿下若肯代劳,也无不可,”萧景琰目光锐利,语声却闲淡,“六皇子将此人关在都督府,日夜讯问逼索,不知可有收获?”

他此言一出,燕使眼中惊惧立现。萧景琰淡淡一瞥,将手中折扇掷开。

“此人是我大梁的叛徒,却是六皇子的知交好友。此刻他是贵国的座上宾还是阶下囚,本王不关心,六皇子若要求和,也该说个好一点的价码,”萧景琰神色冰冷,字字笃定,“比如……他在都督府中得到的好处,一人一半。”



慕容沣需要一个月。那么,想必他还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射入梁营的赏格也不会全无因由,蔺晨之于他,一定大有用处。

然而他对蔺晨定然也已恨之入骨。蔺晨那夜在梁营的种种形容,简直好似生无可恋,蓄意作死,若他在燕人面前也是这般做派,激怒了慕容沣,会不会真的被砍掉脑袋?

西北的初夏,夜色姗姗来迟。萧景琰在营中空地孑然独立,石像一般。燕使早已离去,列战英的大军却还未抵达。

大军能到最好。到不了,他也不能再等。

晚风渐凉,夜幕一分一寸垂下。一弯弦月静静悬于半空,清润而明净。

下午,梁军已在山中探获了几个密道入口。然而几位精通奇门遁甲的幕府参军探查了一番,皆道其内阵法谨严,还须仔细筹备、详作推演方可入内,若冒险擅入,必定遭困无疑。

悄悄潜入希望渺茫,唯有强攻。湟城城墙年久失修,萧景琰向难民问询,有耆老告诉他,城墙西北面受风最剧,数十年来又未曾加固,残损严重。

数户山民正要炸山取石造屋,火药也现成。

月色刚刚好。足够在墙根下静悄悄做点手脚,而十余丈高的城楼之上,却看不见。



慕容沣直直瞪着闲坐在他对面的蔺晨,眼珠通红,满布血丝。

没了扇子,蔺晨的一双手抄在袖中,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人神共忌。

“你要我给你卖命,却又宁可相信萧景琰都不肯信我。我早告诉过你,因六郡图籍一事,萧景琰恨我入骨,你我朋友一场,你难道真忍心让我落到他手里,被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慕容沣拧着一双浓眉斜眼看他,伸手拿桌上的酒壶。

“你说你和靖王没交情。那你前几日不见踪影,为何又去了梁军大营?”

桌案上仅有一只酒杯,摆在慕容沣面前。蔺晨看酒液徐徐注满,忍不住喉结滚动,可干哑已久的喉咙却并无口水可咽。

“说我去了梁军大营,是你亲眼所见呢,还是道听途说?本该在姑臧苦战拓跋一族的靖王,何以突袭湟城,还来得如此之快?拓跋昊一族,究竟是没有战呢,还是没有力战呢?”蔺晨眼风一凝,唇角勾起,“托在下的福,殿下近年连发横财,私库丰盈,可有分他们拓跋氏一杯羹?”

蔺晨笑得轻飘飘。慕容沣偷袭湟城,钻的就是萧景琰被拓跋昊拖住而分身乏术的空子。慕容沣一向自负智计超群,远比北燕同族高明,算计族人却被反算计,绝对是他最忌讳的痛脚。

慕容沣脸色发青。恨恨饮尽了杯中烈酒,又咬牙道:“这宅中埋有宝藏,拓跋昊却无从知晓。靖王又如何得知?”

蔺晨的视线在侍立一旁的亲卫身上一转,状似无意,又笑吟吟地去攀慕容沣的酒壶。

那亲卫自然就是今日去梁营的使者。见慕容沣狐疑的目光也随即扫视过来,那亲卫慌忙辩解:“不,不是……我绝没有……”

这亲卫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却难敌梁人奸诈。慕容沣一声怒哼,劈手夺过被蔺晨摸去的酒壶,重重掼在桌上。

“要吃要喝,等你挖到宝藏再说。你耍我一天,我就饿你一天,公平得很。”

蔺晨叹了口气,瘫在了坐席上。

“六殿下,这藏宝图是你从波斯人手里得来的,不是我卖给你的。我不过答应顺道帮忙,事成也只分一成利,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慕容沣冷冷喝酒,不为所动。

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今日之困局,皆因蔺晨在背后捣鬼。否则哪能这么恰巧,他刚从波斯人手中抢到藏宝图,蔺晨就从天而降,两人推杯换盏,一番漫天胡扯,他半推半就欲说还休,自己就迷迷瞪瞪稀里糊涂地相信了他精通风水堪舆、奇门遁甲之术?

可恨他偏偏又抓不到蔺晨的把柄。

“不给吃不给喝,叫人如何有力气替你挖宝,”蔺晨瘫在坐席上努力把自己摊薄,哼哼唧唧,“再说了,我若存心背叛你,又为何还要回来?”

“你为何还要回来?”

慕容沣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当然是舍不得这都督府地下的宝藏……”蔺晨语声低哑,似蛊惑又似诱哄,“而且,天底下哪还有比你六殿下更好的合伙人?”

慕容沣瞪着他。似已迷惑,又缓缓清醒。他向蔺晨露齿一笑,笑容坦荡诚恳,却隐现出荒原头狼的嗜血残暴。

“蔺公子是明白人。早一日找到宝藏,你我也早一日和好如初。否则,城破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萧景琰是君子。落到他手里,好歹我能死个痛快,强过被你钝刀割肉,饿个半死不活,”蔺晨语声哀怨,恹恹欲绝,“如今萧景琰也盯上了这宅中的宝藏,开口就要分一半。来日他将你困死城中,更可一人独吞,你六皇子也是个明白人,与其坐困愁城,何不出城一战?”

“住口!”

慕容沣怒而拍案,蔺晨却充耳不闻。

“我听你的话,乖乖喝下了斡仁法师的符水,你却还是不信我。前朝的宝藏,如今要找到又谈何容易,你不把那波斯人抓来问个仔细,却要跟我死磕……”

“你既已喝了符水,歇够了就快去干活,”慕容沣狞笑着,从桌下伸腿去踢他,“不然,斡仁法师咒语一动,立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蔺晨一骨碌爬起来,望着他笑嘻嘻:“你说,法师他老人家会不会一不小心念错了咒语?念得我七窍流血,两腿一蹬?”

慕容沣咬牙切齿。

“你想得美。你欠我的货款尚未结清,想找死,门也没有。”

主动权明明握在他手中,蔺晨的胡搅蛮缠仍是令他头痛不已。都督府面积太大,蔺晨日日抱着个太乙九宫占盘装神弄鬼,煞有介事地命令燕兵东挖西掘,将一个齐整囫囵的都督府刨得坑坑洼洼,三百条膀阔腰圆的北燕壮汉在他的指挥下执锨挥铲,饶是三班轮换,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如今梁军兵临城下,燕军皆被调往城头严阵以待,慕容沣忍无可忍逼他亲自动手挖宝,这人百般撒泼打滚装死耍赖,却怎么也不肯动弹。

院外似有骚动,喧哗声隐隐约约,由远而近。慕容沣立时警觉,正倾耳细听,摇摇欲坠的老旧大门忽被砰然撞开。

一名近卫匆匆冲入,满面惊惶。

“殿下,梁军攻城了!”

慕容沣倏地站起,几步跨到那亲兵面前。

“兵力多少?”

“天太黑,看不清,”那亲兵惶惶惑惑,“正门外杀声震天,看那架势,应是我军的数倍……”

对眼下的变故,蔺晨似乎浑然不觉。他终于拿到了那只酒壶,嫌恶地看了一眼慕容沣的酒杯,一仰头,直接将酒液灌入口中。

慕容沣汗如雨下。萧景琰会选择硬攻,而且如此急切,不避深夜,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晴空霹雳般滚过脑海。他浑身僵硬,悚然回头,正看见蔺晨盘踞在桌案边,旁若无人地喝他的酒。

蔺晨留在此地,是为了稳住他。什么前朝宝藏,什么波斯商人,不过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陷阱——萧景琰来报仇了,蔺晨是他的内应。梁人才是群狼,是鹰隼,而他,堂堂草原狼的后裔,居然沦为了被围猎的狐兔。

他拓跋部族的兄弟们,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来人,把此人拖到后院,找个坑埋了,”慕容沣疾言厉色,嗓音却嘶哑,“若真有宝藏,你且带着转世消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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